《大象席地而坐》:荒诞的世界里,一个名为“理想”的残酷幻想
Life is a circle.
让我们假设生命的发展,不是一条往前无限延伸的线,而是一个圆。
没有被称作起点或是终点的两端,而是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圆圈上同时发生着,组合成这个圆圈的每个点,都可以看作是不同的时空,每个时空都独立存在着,每一个点上所发生的事情也都同时进行着,没有谁先谁后。
没有什么真正留在了过去,也没有什么叫做即将到来,
在人类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这一切早已结束。
生命若真的是个无尽的圆,那么我们在这个圆圈上经历的一切悲苦哀喜,也只不过是必然会发生的日常,与无常。能够切切实实地将这一刻活得完整,才是我们毕生的功课吧。
熄灭吧,熄灭吧,瞬间的灯火,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高谈阔论的可怜演员,无声无息地悄然退下。 这只是一个傻子说的故事,说得慷慨激昂,却毫无意义。 《马克白》莎士比亚
许多人对于何谓艺术的解读所见略同,史柯西斯曾公开表示,现代人喜欢用很粗略的方式归类电影,然而一位真正导演所拍出的优秀作品无法被刻意解读、简化消耗、快速吸收,甚至是一言以敝之,所以为什么金马奖会将最佳影片颁给《大象席地而坐》,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外媒写着,《大象席地而坐》是被重述的希腊悲剧,这确实为一部难以阐释亦难以评论的电影,我们必须回归到胡波的原著《大裂》、人生观与生命历程才能延伸至观者自我感受之上。

四个小时抑郁极致的绝望,缓慢而凝滞的剧情流动如同日复一日难以言喻的沈重情绪,最压迫的莫属利刃般一针见血刺穿的世界真实面向,不愿思考之人也许会丢出一句为赋新辞强说愁,但悲哀的是,我们多多少少都会在其中望见自己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碎片,零零散散不成人形。
剧情从一开始便开门见山告诉观众,满洲里有一只大象,它整天就坐在那儿,瀰漫浓厚的虚无主义色彩,从失焦到聚焦,从模糊到清晰,从泥淖到断裂,四个人带着那尚未被捻熄的一点点爱与善意,却也因此命定般不可逆的瞬间坠入深渊。

上帝经常会让你一无所有,再给你一点甜头,这点甜头就是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让你错觉拥有了很多东西。 Lisa
因爱而产生的伤痕清晰可见,每个人的互动都无比疏离,每个人的对话都异常生硬,镜头摇着晃着便走完了人生,画面凝结滞留于生存意志的断裂,那是一种关于心理状态的捕捉,缓缓流动,行尸走肉,毫无生气,不知该何去何从,我们还要活着被伤害多久?
阴翳灰蒙的色调,晦暗僵硬的氛围,萦绕不去的配乐,每一颗深邃偏执的艺术镜头都存在着末世之美、绝望之美、哀戚之美,他的世界越是绝望,他的画面就越是惊人,毕竟即使人生是场灾难也得是场美丽的灾难,持续让人浸淫其中。

随着千丝万缕的剧情持续缠绕,最令人感到悲凉的莫属屡见剧中人物将责任归咎到旁人身上,因为你的拒绝因此间接造成我朋友跳楼;因为影片外流,你毁了我的教职生涯;因为你多管闲事所以让一切失去控制;然而,一昧将过错推至对方身上,自己就能减轻一些压力与罪恶感了吗?
果然每个人都有人生,每个人生也都只有自己,我们正在旁观胡波一生的种种痛苦。
不同文明程度有不同文明程度的规律和计划,高级可以连同低级计划吞噬掉,这些的区别就是两百年。两百年是文明的区别,一百年是国家的区别,几十年是家族与个体的区别。层,就是这么形成的。

如此抽象而虚无的现代人精神折磨,好比阶级差异与族群划分,早已在呱呱坠地的那刻清楚区隔开来,她与他永远都不会变成一路人,那是被资本主义、人类文明、社会形态扭曲的样貌,纵使你再如何力争上游亟欲改变,满身油污也无法让这滩死水产生任何流动,倾颓于悬崖边缘的世界只会越来越坏,越来越坏。
《斗阵俱乐部》泰勒说了一席话,我们是被历史抛弃的一代,没有目标也没有位置,没有伟大战争,更没有经济大萧条,我们的伟大战争就是与自身灵魂的抗争,我们的经济大萧条就是面对物质世界和内心恐慌。 Lisa
世界越来越坏了,朝鲜偷渡来的人七八成都是女人,给东北光棍节婚生子,男人被抓回国关进劳动营。
棒子只提供三万人的救助,其他人都遣送回去。东欧的难民经过三代人才能融入主流社会的最下层,你看看周围,觉得一切都不错,但你根本接触不到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目的性让世界一点都不美好,只是看起来好像有理有据的运行着。
但在那美其名是独善其身是自扫门前雪的世界,我们生来拥有的事物一点一滴,一层一层慢慢被剥夺,在永无消除之日的疲惫中,依然看到创作者尚未熄灭的善念,是残温,是余烬,也是还得继续活下去的借口。
荒谬表象充斥伪善脸孔,对于现状无力改变,质疑存在、否定生命,还能怎么办呢?因此他们一心向着满洲里,同是天涯沦落的四个人最终还是聚在同一台车,慢慢驶向深渊,迎向天光泯灭。至于人们为何依然渴望爱大过恨?
因为还活着所以必须抱有希望,这也是满洲里不能前往的理由,一如《疯狂麦斯:愤怒道》中芙莉欧莎孤注一掷的绿洲残影,海市蜃楼一旦触碰到现实便会瞬间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
人活着呀!是不会好的。会一直痛苦,一直痛苦,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痛苦。以为换了一个地方会好,好个屁呀!会在新的地方痛苦,明白吗?
每个愤世嫉俗的人心里都有一个失望的理想主义者,胡波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精神寄托紧紧寄生于生存苦痛与折磨,纵使绝望致郁,却无意取暖或只身与世界抗衡,点燃一枝火柴,定睛凝视稍纵即逝的火光,顺手抛向上方穹顶,密密麻麻的斑驳黑点尽是灵魂的伤疤,象征生命早已残破不堪。
但无奈身处于被平庸包围的环境,所谓讨好大众的艺术才是艺术,迎合世俗的品味才是品味,符合功利的创作才是创作,不难理解他感受到的断裂成为庞然大物,愤怒因此有血有肉,向死而生,化作一声声划破夜幕的悲鸣,拒绝温顺的走入那良夜。
《大象席地而坐》的结局比《大裂》还多了点慈悲,在主角抵达花莲后这样写:
我跑向那头坐着的大象。身后有人喊着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因为我得看看牠为什么要一直坐在那,这件事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一个问题了。等我贴着牠,看到牠那那条断了的后腿。牠看上去至少有五吨重,能坐稳就很厉害了,我几乎笑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想抱着牠哭一场,但他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气真大,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

假使万事万物都以结果来论断其价值,如此往死里钻未免也太过极端,电影说什么是创作者的动机,你从中看到什么、得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追求的始终还是生命的经验,人生也仅只一个我们告诉自己的故事,还能怎么办呢?所有人都还活着。
最近读完的《苦雨之地》书末,吴明益老师认为,小说家的责任在于探讨湮灭做为生命本质的意义何在,所有说故事的人都是如此,并引述《长路》一段名言,万物生降于哀戚与死灰。
最后他稍做了修改:回到《长路》。那个父亲说的话并没有那么绝望,在万物降于哀戚与死灰之后,他还说了一句我还有你。
万物生降于哀戚,但非死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