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世界寻找圆明园流散文物,他用老照片重现19世纪北京

40岁的刘阳调侃自己是“圆明园文物研究界的郭德纲”。他从15岁开始痴迷圆明园的历史和流散文物,并非学院派,最初也不被人看好。

20多年里,影视制作专业出身的他把爱好变成职业,下各种笨功夫研究。家里堆满一屋子书,闷头研读史料,自费出国找流散文物,到处挖掘老照片。他以每年一本的速度写了14本与圆明园相关的书籍,其中很多现在只能在孔夫子二手书网站高价寻得。

这些天,圆明园正觉寺展出的365张百年前圆明园老照片,绝大部分是首次曝光,新闻还上了热搜。这些照片都是刘阳多年来的收藏。“对很多人来说,老照片就是看个热闹。但影像学不是看热闹,每张老照片背后,都对圆明园的研究有重要线索。”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刘阳坐在圆明园管理处的办公室里,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腔,思维和语速极快。

从2004年到圆明园工作至今,刘阳经历了七任领导更迭,看着身边同龄人买房、跳槽随着经济浪潮跌宕起伏。他依旧守在圆明园,职务没变动,也从未想过离开。

如今的刘阳是圆明园研究领域最年轻的专家,也是北京史地民俗学会副会长,说起十多年里寻找老照片的经历,他用“大海捞针”来形容其艰难。

刘阳目前收藏的400多张圆明园老照片,拍摄年份从1873年到1940年,涵盖了圆明园、长春园、绮春园的景观。这其中,有法国人谢满禄在1882年前后拍到的圆明园木构建筑未被彻底摧毁前的照片,这是圆明园中式建筑的影像第一次呈现,而不是停留于文献描述和画作中。另一张拍摄于1920年代的正觉寺文殊亭内文殊菩萨全身照片,也是首次发现。

每张老照片都是他从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拍卖行、网站甚至是摄影师的后代手中辗转收藏购买,渠道繁杂。

对刘阳而言,今年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拿到“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批老北京照片”,这批照片出自1880年至1884年住在北京的一位法国摄影师,数量多达900多张,价值过千万,涵盖园林、街巷、寺庙、教堂、人物、行业商铺,以及使馆外国人在北京的生活等,也包含圆明园建筑照片。

“从1860年北京有第一张照片算起,到1900年总共就不到500张照片。”刘阳认为,这批从历史深海中发掘的900多张老照片,将对北京历史文化、建筑以及圆明园研究带来很大价值,“综合重现19世纪北京全貌”,他说。

被圆明园改变的一生

1993年那个夏天,12岁的刘阳误打误撞进入圆明园,人生也因此改变。

原本要去颐和园的他,下错站,进了圆明园,花一下午时间看了一场关于圆明园历史的展览。

“一下子就把一个孩子带进了阶级斗争的氛围,成愤青了。”刘阳回想,如果不是展览中呈现出圆明园被英法联军洗劫焚毁的残酷一面,12岁的他恐怕很难会喜欢上这片废墟。

他本来就爱读历史,经常骑自行车寻访胡同里的老北京古迹。自那以后,他每月揣着地图,骑着车,在圆明园里溜达。少年拼命读书,逐渐发现,五位清帝耗尽财力私心、倾毕生之力营建的圆明园,其实就相当于一整部清史。在圆明园民间研究的小圈子里,他以网名“斑马”而闻名,写了无数文章在网上和报刊上发表。

本科毕业,他放弃了互联网公司给出的近万元薪水,得一位老前辈赏识被推荐到圆明园管理处工作。

这个选择在当时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薪水只有1100元,每天还得挤两小时公交车从西直门的家里去圆明园上班。

最初几年的工作,跟他想象中也不一样,“平时就是检查一下石头,除草,防火,陪摄制组拍照,看馆。”即便如此,只要能进圆明园工作就是幸福的,他每天上班就像回家一样,从没有“熬”的感觉。闲下来的时间,他就看书、研究、写作,靠投稿和给电视栏目当历史顾问,赚点买书的钱。

2005年,他写出第一本关于圆明园的著作《昔日的夏宫——圆明园》,印数8000册,在这之前,关于圆明园的所有书籍加起来的印数都达不到这一数字。2006年,他又从西单四合院发现圆明园西洋楼的大水法石鱼,流失半个世纪的文物重回圆明园,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圆明园的一砖一石,以及老照片中曾见到的圆明园建筑,都深刻印在刘阳的脑海。少年时期,他骑车在胡同溜达,恰好在私宅主人开门的一瞬间,瞥见门内一对汉白玉石鱼,意识到可能是老物件。多年后,他才在一本《十八世纪耶稣会士所作圆明园工程考》的书中看到两张20世纪20年代的老照片,证明圆明园被摧毁之前,大水法景点确实有一对石鱼。正是照片里的证据,使得一对汉白玉回归圆明园,成为展览馆镇馆之宝。

但更多的文物仍散落在外。仅北京大学校园内,就有华表麒麟丹陛石以及石鱼等圆明园文物。刘阳曾在某小学发现过圆明园的石座,在北京二环的一个单位里发现过圆明园文物,在某公园的围墙上发现“圆明园”字样的承重砖。而在更多的私人宅院里,圆明园的石座被视为私人物品,既谈不上保护,更无法要回来。

藏在老照片里的历史

“在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圆明园研究专家,只有某一个领域的专家。我们也没有研究团队,没有研究意识。”刘阳感叹,圆明园研究无论从哪个层面看,都太难。

圆明园自1860年遭焚毁后,在160年间历经磨难。从皇家御园到老百姓居住的村落,再到首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当中的许多变化,缺乏文字记载。

刘阳在2013年出版过一本《谁收藏了圆明园》,将失落在海内外的700余件文物图片收集整理,辅以文字说明。其中流失海外的字画、瓷器和玉器,都是他自己多年调查而来。

照片是研究圆明园最有价值和最直接的史料,这是刘阳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但老照片寻觅的途径也是诸多磨砺。

他曾在香港一家卖老照片的小店花一万港元买到一张圆明园照片,也曾在eBay买过圆明园二手老照片。20年前,他在潘家园淘到一本民国时期外国人写的《Peking》,里面有一张德国摄影师佩克·哈默尔拍的圆明园照片。

他如获至宝,找到摄影师网页,没发现圆明园照片,于是托懂德语的朋友辗转联系到摄影师的侄孙女,几番沟通,获得摄影师作品目录,终于找到他要的老照片。“很多当年在中国拍摄的外国人,都不是摄影师,他们不为出版而拍摄,寻找他们的后代是很重要的途径。”

2012年,刘阳从一位美国康奈尔大学的中国学者那儿,得到一张翻拍的廓然大公规月桥老照片。他赶紧与康奈尔大学联系,半个月里沟通十个来回,终于获得电子版。

“圆明园的老照片是非常罕见的,有时候直接去国外的博物馆找。如果这一批没有,也不代表真的没有,就找原始的研究收藏机构。”刘阳去过专门收藏中国文物的美国佛利尔美术馆和洛克菲勒中心,对方直接拿出相册给他挑,挑好谈价格。在他去之前,对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拥有圆明园的老照片。

各种途径,各种办法,各种软磨硬泡,甚至是抢时间出高价,刘阳才以一己之力收藏到400多张老照片。这些照片也为他研究圆明园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

当他以野生的方式成长为国内圆明园研究中年轻的佼佼者,也遗憾地发现,中国专门研究圆明园的权威都已老去,85岁的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郭黛姮、88岁的清史研究专家王道成等一批专家都到了耄耋之年。2018年,刘阳敬重的中国园林史专家张恩荫去世,他突感孤独,“失去了追赶的目标”。

当初在互联网圈混得风生水起的老同学,很多都被时代浪潮挤压,不惑之年的他们因技术的日新月异而倍.感危机。“我们这一代人,比上一代面临的压力和竞争都更大。”刘阳很感激,他为圆明园付出的青春和时间,都累积为丰富的资历甚至财富,谁也拿不走。

他的时间变得更加紧迫,几乎每个周末都忙碌于各种讲座,给孩子们讲圆明园和中国历史,写作、出书的步伐也不停歇。

十几年的讲座做下来,他对95后和00后寄予厚望,“这一代孩子生在盛世,也更理解乾隆盛世,理解帝王的生活。这一代人有丰富的互联网知识,一旦做起研究,会远超我们。”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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