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江水泱泱,何处诉离殇

【原文】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行人呓语】

明代陆时雍评价《涉江采芙蓉》:“落落语致,绵绵情绪,'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怅望何所言,临风送怀抱。”张庚在《古诗十九首解》说:“此亦臣不得于君之诗。开口'涉江’,何等勇往;中间'还顾’,何等无聊;结语何等凄咽。诗尾四十字,真一字一泪。”

陆时雍注意到语言之情致,情绪之开合,以诗解诗,造境释诗,求质通而达情之款曲,可谓求诗之文学经典价值的高妙典范。张庚则剖析诗旨直呈其现实价值,是忠臣不得君之诗,是忠臣立心之作。始终立足于将诗放在“言志”的传统下承袭沿延而展开评述。两人关于诗歌的审美阐释,其立足点一则文学经典,一则儒教经典,可谓泾渭分明,各呈异趣。

本人始终以为,诗者,始之于情,抒以情怀,发而情衷,归束至“情”结。《涉江采芙蓉》一诗,诗人以采芙蓉、思远道、望旧乡为叙述链条,以多芳草之兰泽,漫浩浩之长路而触思引愁,生出“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的喟叹之情。其言直而情挚,语简而味深,视域宽而遐思长,表现了极大的艺术魅力。该诗味在“言”外,“意”外,“情”外。简言之,《涉江采芙蓉》呈现出宏阔的诗之视域:“江”、“兰泽”、“远道”、“旧乡”和“长路”;同时也涵咏出诗外一个巨大的“物象”空间,即思之“远道”外,望之“旧乡”处及“长路”的尽头,这个空间因阅读者的个体的人生体验而生发,其情感的腾挪转移随诗人的叙述视角而自然流变,伴诗意而生起伏,随诗情而有跌宕。

具体而论: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涉”字,《尔雅·释水》:“腰膝以上为涉。”涉江,即见“采”之非易,非缅衣挽裳不可。“江”,《释名》曰“江,共也。小江流入其中,所公共也”,暗示其“涉”之时长,非轻而易举,触手可及,抬脚即至也。张庚语“涉江”二字何等勇往!但当注意:其勇往的背后,是什么所支撑?想象诗人行之江畔,乍见之下,惊艳于江之“芙蓉”出尘清丽,绰约风姿,卓然而立,生生而有欲采之心。一个“涉江采”,见得“芙蓉”之灼灼其华。

“涉江采芙蓉”,而又见诸“兰泽”,见诸“芳草”。《本草拾遗》:“兰草生泽畔。”陈柱曰:“二句谓涉江原欲采芙蓉,而涉江之后,且有兰泽,内又多芳草也。”因采芙蓉,又见诸于更多的芳草,其芳香馥郁,氤氲美好,令人沉醉难返。由“江”而“兰泽”;由“芙蓉”而“芳草”。诗人见奇景,入奇境,不觉而生奇情。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如此芬芳美好,流连忘返,美不胜收。诗人乐此不疲而“采”,其兴奋之余,震撼之下,情绪渐趋于平复。诗人开始由激情荡漾而转入思忖沉郁。乍见而惊艳,“涉江”而冒行,其勇往采撷的背后,是什么在蛊惑着自我,是什么在挑动着自我?天真放旷之行为背后,缘于一个怎样深潜的无意识。“采芙蓉”,睹花而思人,见花若见人。诗人猛然自省自悟:采之欲遗谁?见“芙蓉”,见“芳草”,到底未见那个未名的“谁”,其怅然而自失,幡然而省悟:冒失与激情,兴奋与快乐的背后,是缘于那个“谁”,而那个与之共欢同乐,寻美拾趣之人,终究未在眼前,其“各在天一涯”而张望不止。情行至此,诗人直剖心语:“所思在远道”。以“远道”见愁肠生,以“远道”见绝望情。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诗人惘然四顾,其愁情既生,乐亦不复存。目之所极,不见芙蓉,不嗅芳草。用“还”字见深情,《说文》曰:“还,复也”。诗人频频回望,旧乡难返,长路漫浩。以“旧”字突往昔之温馨,以“顾”字见不舍之留恋,以“望”字彰难割之情愫。前路未明,前途未卜,前往未知,惶恐难安,惶惑难定,惶然无侣。诗人的视域极宽,心域甚广,神驰于旧乡,心往之而“他(她)”。藉此,行行重行行,渐行而渐远,终究一个漫浩浩之长路阻隔,会面安可知?一个守远道,一个奔长路;一个留驻旧乡,一个行走远方。诗人愈是见情长,其蓄情之另一头,愈使人生绮念,有绮想。何等之人可消受这天然而“芙蓉”之美,可亲近这芳馨如“兰草”。诗人的“言”外,“意”外,“情”外,造出一个更为宏大的写作空间,想象填补了远道之外,旧乡归处,长路的尽头,当有一“深情”的存在。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天亦有情天亦老”,这份因莫可名之由而“离居”之“同心”,到底何等可恤、可悯、可惜、可叹而可悲!江水泱泱,何处诉离殇。诗人直陈未来:终老忧伤。其情之深,其情之长,令人喟叹掩面。诗人即如此,那诗人之心心念者,亦复当何如?不忍细思,细思极恐。不畏老,不惧老,惟忧伤同心而离居,惟忧伤同心终老而离居,情之惨烈莫过于此,“悲莫悲兮生别离”。

《涉江采芙蓉》一诗的全部况味即在于此:诗之“言”外,“意”外,“情”外。全诗仅用八句,即营构出巨大的诗歌张力,赋予历来众多方家以不尽的阐释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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