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杯的前世今生

「唐肃宗时一个波斯胡商买了僧人的瓶子。“瓶中是紫羜羯。如果有人能得到，这个人为鬼神所护，入火不烧，涉水不溺。这是有市无价之宝，可不是一般的宝物能比。”」

这个故事记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零三·杂宝》篇。在唐代各种传奇故事里，波斯的商人是经常出现的角色。他们沿着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将波斯帝国的奇技淫巧所打造的精美器物、毯子、香料传递进来，也传递了浪漫、新鲜与华丽的想象。

左：萨珊波斯·银盘 大英博物馆

右：唐·月兔铜镜 故宫博物院

萨珊波斯帝国存在于公元224-651年间，唐则是618-907年。这样看萨珊波斯在唐代早期便走向了灭亡。之后虽一直有各路波斯胡商来唐，但已不是以“萨珊波斯”的名义了。

物是人非，萨珊的器物作为这个曾经繁盛一时的帝国的余晖 遗留了下来。萨珊波斯的审美的影响力，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渗透到了正当壮年的东方帝国的日常生活中。

今天我们要聊的就是外来器物是如何一步步汉化，变成了唐代的瓷器的。这件器物是从萨珊波斯传来的金银酒具——多曲长杯，汉化后的它有一个我们熟悉的名字，“海棠杯”。

在之前我们亭哥所写的文章 《我“方”了！这个盘子为什么偏偏要做成方形？》 中，提到了唐代人对金银器的超乎以往的热情。

·《妖猫传》片段

唐代是个什么样的朝代？能奢靡就不简洁，能阔达就不局促。一切都是豪迈的、飘逸的、绮丽的，金银这种彰显地位又兼具极高审美价值的材质，自然成为了贵族们的不二首选。

萨珊波斯与我们异曲同工，极其热爱造型华美、纹饰繁复的金银器物。与许多人对如今伊朗这个国家的认知不同的是，萨珊波斯并不是穆斯林信仰为主。在当时，他们的正统国教是祆教，也就是拜火教。当时的波斯人不禁欲，纵情享乐，喜好饮酒。因此，金银器酒具是他们日常大量需要的一种器皿。

·多曲长杯 萨珊波斯 7世纪 塞克勒博物馆藏

对于饮酒这件事，唐朝人的反应可能会是这样的——“你说这个我可不困了啊！”光是酒具就有鹦鹉杯、三足或圈足樽等，波斯这种造型别致的酒具传入中原，那可正是既有价又有市，一下子就成为了风靡一时的流行酒器。

那么，这种造型是波斯独创的吗？它又经历了哪些外形的变化才成为如今的海棠杯？让我们先看一张图。

·左：卢浮宫藏 希腊仿贝壳式银器

·中：塞克勒博物馆藏 萨珊波斯酒器

·右：法国吉美博物馆藏 晚唐·白釉印鱼水纹海棠杯

学术论文《萨珊式金银多曲长杯在中国的流传与演变》（作者齐东方）中，提出了这样的看法：唐代海棠杯来源于波斯多曲长杯，而多曲长杯的设计则受到了希腊仿贝壳式银器的影响。希腊和波斯这两个国家结怨甚久，曾经爆发过著名的希波战争。与战争相伴的是文化上不可避免的对抗中的交流，或许是希腊这个海洋文明为核心的国家带来了新的灵感，催生了从贝壳到口沿多曲的变化。

·左：摩羯纹四曲金杯 陕西历史博物院藏

·右：波斯多曲长杯 正仓院藏

不过我们可以看出，波斯多曲长杯每一曲的分割是不那么明显的，到了唐代已经发展的如花瓣一般筋筋到底，口沿的弧度也显得更为温柔圆融一些。

除了口沿和筋的变化以外，海棠杯还有许多“汉化补丁”，体现着审美的“去波斯化”。

第一个变化是材质更加丰富多样。除金银器外，还有白玉、水晶、瓷等，单一个多曲长杯的类别就足以看出 唐文化的包容和创新。

材质

水晶 白玉 瓷

·右上：唐 水晶八曲长杯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右下：唐 白玉忍冬纹八曲长杯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左下：唐 绿釉摩羯纹海棠杯 大肉庄旧藏

水晶八曲杯造型上明显体现着萨珊波斯的风格特点，但波斯很少用玉石或水晶作为材料，中国则不同。水晶又名“水玉”，《山海经》中提到它：“又东三百里，日堂庭之山……多水玉。”这是一种常为古人所用的材质。

唐代延续了前代对玉器的喜爱，独创了佛教玉器等新的类别。白玉酒杯可以看作中国古代人从“礼玉”走向“日常”的态度变化的象征。

出自我们大肉庄的拍品绿釉摩羯纹海棠杯，也别具特色。它所体现的唐代绿釉的意义在 《要想生活过得去，哪能没有一点绿》 中有详细描述。简而言之，绿釉是唐三彩的主色调，清新而富有生命力。

·绿琉璃多曲长杯 日本奈良正仓院藏

日本正仓院所藏的绿琉璃多曲长杯，堪称琉璃材质的巅峰作品之一。虽出处不可考，无法确定是波斯器物还是唐代器物，但它凭借制作之精、材质之佳，至今仍是正仓院的镇馆之宝。至于这件长杯究竟来自于哪里，这个问题就留给大家讨论吧~

样式

四曲

六曲

八曲

·左：唐 摩羯鱼水纹银海棠杯 玫茵堂藏

·中：五代 定窑白瓷海棠型（官字款）杯及杯托

钱宽水邱氏墓

·右：唐 水晶八曲长杯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唐代以前的传统器皿中很少见到长形的，多曲长杯刚出土时曾有学者一度认为这来源于汉代的耳杯。但它们的分曲形态显然不符合中国传统饮食器皿的审美习惯，之后学者们逐渐根据各种私人收藏和新出土的文物进行研究，开始倾向于现在的定论。

不过，当波斯工匠来到东土大唐，“橘生淮北则为枳”这一道理也得到了印证，传统波斯人所偏爱的明显分曲和多曲的特色逐渐模糊，而长杯也逐渐变成了椭圆形，整体造型更为清新明快。

纹

饰

·左：摩羯鱼纹 中：忍冬纹 右：兽纹（塞克勒博物馆）

海棠杯身的花纹，也是非常典型的“汉化补丁”。上图右侧的兽纹，似虎似豹。波斯地处西亚，民风彪悍，且因为祆教的教义崇拜自然，此时期的萨珊器物多见兽形纹饰。

·萨珊波斯多曲银杯 塞克勒博物馆藏

而左侧的两只海棠杯，器身的摩羯纹与忍冬纹简直是明确到极致的贴着“唐代出品”的标签。

忍冬纹，又称“卷草纹”，它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南北朝。因为忍冬越冬不死的特性，以忍冬为原型的纹样被大量运用在佛教相关的作品中；摩羯，又名摩伽罗、马卡拉等，梵文名Makara。在传入中国的过程中，它的形象从印度鳄转变向其他海兽，接上了不同动物的头，至中晚唐开始出现鲤鱼形态的摩羯。

摩羯鱼纹本就是印度纹饰汉化的典型纹样，再结合以萨珊波斯而来的多曲长杯，在今日的我们看来，可以说它是唐文化集兼容并蓄之大成的创造产物。

盛开着奇花异草的华丽花园内，宴会正在举行。臂膀挽着织锦的仕女正在为一个贵族男子斟酒，男子所持酒杯是如花瓣一样凹凸的长杯。离宫殿的欢声笑语很远的地方，一队商人正趁着夜色将这种杯子和美丽的毯子、珠宝香料一起搭在骆驼的背上。他们要去向遥远的东方。

大英博物馆藏：

·左：唐至辽 海棠式银杯（杯身与底托分离款）

·右：9世纪 仿唐式海棠瓷杯 开罗

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夏夜里，无论是夜宴的宾客，还是忙碌的商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所倚靠的昌盛的王国将会走向彻底的灭亡，也不知道这些杯子会在传播向世界各地的过程中，深深影响了不同国家的艺术文化。

海棠杯，是两个雄伟帝国的文化碰撞，代表着唐代高超的制瓷技术与大胆融合异域文化的想象力。它的前世今生，是波斯酒器“汉化”的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