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退伍之前

退伍之前

海浪翻卷着白沫,一波波涌上岸边的沙滩,将那一层细腻的白沙冲刷得平滑如镜。

国庆节过完刚没几天,西沙海域冬季特有的寒潮便如期而至。风是越刮越砭骨,一到夜里,那寒风吹过树林的呼啸声便挟裹着海浪拍岸的声音冲击着驻岛官兵的耳膜,搅得人想睡个好觉也难。

一群身穿着海洋迷彩、肩背钢枪的战士们就沿着海浪冲刷不到的沙地,大步地前进着。这是永兴岛驻岛官兵们每日清晨例行的环岛巡逻。这时天还刚蒙蒙亮,远处的海域因缺乏日光的直射而呈现出一片深沉的蓝黑色,那一排排的浪花也因而显得格外洁白可爱。

一首队列歌曲唱完,那嘹亮高亢的歌声还缭绕在海滩上,惊起了几只栖息在灌木丛中的宿鸟,战士们不由都乐了。走在靠前边的油机班小张回头说:“陈班长,你看这几天浪这么大,啥时能来船啊?”他口中的老陈是永兴岛兵龄最老的战士,今年四期刚满,即使是算岛龄老陈也可以说是笑傲全岛了,自2003年调到永兴岛以来,他已经在永兴岛油机班整整干了13年,深受战士们的敬重。带队的老陈笑呵呵的说:“你那情况我了解,急也急不来。啥时能来船啊,问我也不顶用,全得看老天爷的心情。”

小张是去年年底刚入伍的兵,新兵下连到永兴岛不过才半年时间。这小伙子人不错,聪明好学。加上西沙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时间的关系,小张每天操练之余,实在是闲不住,便让家里寄了一些学习用的书籍,好给自己充充电。

两人这么一开口,原本略显得沉闷的气氛便活络了一些。通信班的一期士官小赵打趣道:“那敢情咱们得求求老天爷发发善心,这个把月都没来船了,吃罐头都吃的腻味了。”老陈说:“西沙就这条件。咱们当兵的也不图别的,老百姓能安安乐乐,这点苦头又算的了啥!”

小张说:“陈班长思想觉悟就是高,咱们都得好好学学!”小赵说:“嗬,小张,你可把我要说的话都给抢了啊。”

老陈微笑的看着远处的海平线,说:“你俩小子可别损我!我这人别的不行,咱就是个实在。想啥说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小张笑着说:“班长可别冤我,我也实在,话里可是一片诚挚的!”

小赵说:“对,我也是这意思。”

老陈说:“得,不跟你俩磨牙,还来劲了!”

这时天色已经亮堂了,虽然太阳还没出来,近岸的海水却已泛出迷人的浅蓝色。

老陈清清嗓子,用激昂的语调说:“扎根海岛,献身海防是谁的职责?”大家精神一振,齐声道:“——咱们!”

“穿这身军装,吃这份苦!咱们乐意不?”

“乐意!”又是整齐的一声大吼,不过结尾处的音调却显得有些怪异,原来是小张捣蛋的加了句英文“Very  Much。”

老雷瞪他一眼,小张缩缩脑袋,吐了吐舌头。

“好!艰苦朴素歌,什么花开,预备,起!”

整齐嘹亮的歌声登时在一片海天的上空响起,伴随着海鸟的鸣叫而更显得生动。

随着巡逻队伍的前进,天色愈见明朗,海平线的那端,红彤彤的太阳已经露出了尖尖一角。

老陈一摆手:“咱们歇一歇,一起看一下这天涯日出。”

大家于是便停下脚步,相互聊聊天,整整枪背带,远眺着这海上日出的盛景。红日缓缓从海面上升起,将天边的云朵染得一片潮红。风这时也缓和了一些,温柔的吹拂着岸边的椰树,将嫩绿的椰子叶轻柔地拨弄着。

远处翻腾的海浪,在天上的霞光照耀下,折射出绚绚粼光,煞是喜人。一群人登时沉醉在这红日将出未出的风景中。油然而起的自豪在每个战士心中升起。

不多时,那升腾的红日便完全从海面中跃出,放射出万道温和的光芒,将这片海天映得通红。海上数十只海鸟便沐着这霞光自在飞翔、欢声鸣叫。

老陈有些出神的紧盯着初升的旭日。过了好一会,小张偶然瞥见老陈这副怪异的神情,便想开口唤他,却被机枪班的班长梁德彪扯住。小张诧异的看看老梁,再看看其他人,除了和他同时下连的机枪班战士小李,士官们都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纳闷之下便索性不问了。

良久,老陈才醒过神来,尴尬的对着大伙说:“一时想事儿出了神,误了巡逻任务,耽搁兄弟们吃饭了,实在不好意思。”

大伙谅解地笑了笑,小赵说:“陈班长你可别不好意思,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别说是晚吃会儿饭,就是饿一天肚子也值回票价了!”老陈听了,心里直为兄弟们的善良而默默感动。“好,继续前进!”大伙儿立时便排成队列,整齐地向前进发着。

远方,从树丛中探出一角的营房已经历历可见,炊事班已蒸好的白面馒头散发出的香味也隐隐可嗅。老陈将队伍带到营房前,向队长汇报过巡逻情况,就带领大伙将枪入库,然后一行人便说说笑笑地走入饭堂。

“不对!不对!小张你怎么过的矮墙?跟你说了多少遍要掌尖向前,过墙的一瞬间要推墙,给自己一个加速度。”

“小李,你看看你那是什么姿势,简直就像狗撒尿!后腿撩起影响身体平衡,你小子还想摔个狗吃屎啊?气死我了!”

“还有小赵,障碍你也不是第一次跑了,怎么动作还是这么不利索!”

距离年终考核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天上午按照训练计划是跑四百米障碍,老陈作为骨干自然是挑起了指导战士们训练的重担!

他这时手抓着军帽,一边大声的指出战士们动作的错误,一边将帽子举在脸旁不停的扇风。现在虽然是寒潮季节,但是白天风小的时候气温还是很高的。老陈刚做了几趟过单个障碍物练习,又心急火撩的站在旁边大喊大叫,自然热的不行。

“老陈,这一时急也急不来,你去歇一歇吧,我在这里帮你看着。”老梁在一边好意的说。

老陈摆摆手:“这兵坯子不练他能成型吗?马上就要考核了,他们几个困难户一定要特别督促紧一点!”

老梁说:“你也别太操心,他们几个就是动作有点走型,跑全程的话合格基本上是不成问题的!”

老陈说:“老梁啊你是不知道。动作不标准不光是影响成绩,而且跑全程时一旦体力不足,容易发生安全问题。我那在坦克连的老乡就是吃了这上面的苦头。这不,过障碍时绊了一下,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老梁说:“嗯,这点我倒是疏忽了。看来这障碍训练是一刻也松懈不得啊。”老陈点点头,转过身来朝着训练场吆喝起来。

训练场上,一条条身披迷彩,矫健灵活的身影反复冲刺,腾起,落下。战士们身上的汗水浸湿了军装,那晒得黝黑的脸上尤是满不在乎的表情。他们的眼神锐气逼人,他们的动作充斥着阳刚的力量之美。他们就在这孤悬海外的小岛上,他们就在这小岛的这方训练场上,尽情的挥洒着青春。

老陈看看表,一课时的时间差不多结束了,便招呼大家坐到阴影下歇息。

“小张啊!你今天动作怎么有些僵硬,是不是昨天睡觉又不塌实,冻着了吗?”老陈嗔怪地说。

小张心中一暖,不好意思的说:“是有点。呵呵,不过没大问题。”

“还要怎么样才大问题?说你你不听,你还年轻,才刚上岛不久,这海风的罪以后可有你受的!”小张不说话了,一个劲的嘿嘿楞笑。

休息了一小会儿,老陈说:“刚才大家的表现都相当的不错,但是还是存在着一些平时不注意纠正的孤僻动作。别看这些动作似乎没什么影响,但是它不利于大家提高速度,而且许多同志所受的训练伤都是由于这些不标准的动作引起的。”

通信班士官小吴说:“有这么严重吗?我可感觉不到啊?”

老梁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所以大家训练时一定要注意克服!”

老陈和老梁跑四百米的记录从来都是良好,看到两个权威都这么说了,大伙于是聚在一起,喝口水补充体力,相互交流起心得体会来。

老陈看到大家都重视起来,和老梁相视一笑,说:“好,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下节课我们试着跑一下全程!大家有信心跑好吗?”

大伙儿这时刚搞完训练,满身沸腾的热血还没平静下来。闻言后都是扯着嗓子大吼到:“有……!”

第一个跑的就是老陈。小张举起的手一放下,老陈伏在地上的身体顿时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转过标杆,跨过五步桩,跳过深坑,老陈手一按矮墙,借着冲力腾身而起,流畅地跃了过去……

旁观的小张忽然感觉到这时的老陈有点与平时不同。像是心底蕴藏已久的激情陡然爆发出来一样,整个人似乎充满了一股子斗气。他为之冲刺的目标仿佛不是这短短四百米的终点,而是别的,他小张不能理解的什么!就在他恍惚间,老陈冲过了终点,小张一卡表,正好一分四十七秒,真是少有的好成绩啊!再看看老陈,汗水从他脸上大滴大滴的落下,砸在地上的沙土里,留下点点印记。

老陈大口大口的呼着气,断断续续的说:“下一个!走!”小张疑惑的甩甩脑袋,继续他的工作,不过脑海里老陈那执着的表情却不断地浮现着。

中午吃过饭,老陈心里思绪千回百转,半点睡意也没有,郁闷之下便索性散散步,然而每看到一处,脑海里便浮现出那人、那事,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情绪在心中荒草一样的蔓延。

海浪声越来越响,抬眼一望,蔚蓝色的海面已在眼前,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海边了。老陈随意找了一棵揶树旁坐下,背倚着揶树那粗壮的枝干眺望着海。

海风吹拂着他黝黑的脸,将那闻过无数遍的海咸味送进鼻孔中,心里烦乱的情绪竟然奇迹的缓解了。老陈忽然想到自己这张脸是白不了了。不同于阳光晒,海风已经把这黑刻进了骨子里。他自嘲地笑笑,自己又不是大姑娘,怎么脑袋就溜号想到这上面去了。

看着海面那空阔恢弘的风景,点燃一根烟,老陈的心仿佛融进了那片天蓝、海蓝之中。老陈知道在他的生命中是休想将这蓝忘却掉了。他已经永远与这蓝交缠在一切,那褪不掉,忘不了的色彩啊,是他一生最为珍惜的财富。

还是他干二期最后一年的时候,那时在家乡他已帮不少使用拖拉机的家庭解决了各种油机上的毛病,这一身的技术是远近闻名。一家小工厂的老板听闻他的名声后,表示愿意出三千元的月薪请他去上班。老陈还想再干一期,便回绝了他。

那老板说:“兄弟你这是何苦呢?你望着那四面海,不跟坐牢似的?哪比得上在我这挂个名,有事就处理处理这么逍遥自在?”

老陈对他的说法是嗤之以鼻。简直好笑,他们这种人又怎能明白我对海洋,对部队的感情呢!我能就这么轻贱的褪下这身军装,褪下这身蓝吗?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老陈没回头:“小张吗?”

“班长,你知道是我?真神了”老陈不语的笑笑。

“班长,你怎么不睡觉啊?海就这么好看吗?单调的实在令人受不了。”小张在老陈旁边坐下。

“海是要用心感悟的,你年纪轻轻当然体会不到。”

“班长你尽是神神道道的,我哪明白的过来啊。”

“你小子。中午你干嘛不睡?下午还要训练呢!”

“我知道你要退伍了,我过来陪陪你啊。”

老陈手一颤,长长的一截烟灰顿时抖落下来,转眼被吹散在海风中。小张看在眼里,若有所悟。

老陈站起来拍拍屁股,向着回去的路走去。“哎!年纪大了,本想散散心,寄托一下情怀,偏偏有人不识趣,一点诗情画意也没有,真是扫兴扫兴。”“你小子也快点回去吧,海边风大,小心吹坏身子。”

望着老雷略显得孤单的背影,小张一时痴痴愣住了。

营区内一片黑暗,这时候已经熄灯了,战士们都躺在床铺上进入了梦乡。老陈躺在床上听着寒风呼啸的吹打在窗户上,默默想着心事。小张这时候已经睡着了,年轻的脸庞在睡梦中显得无比恬淡。

老陈摸索着从抽屉中取出手电筒,履行一天的最后一项职责——查铺查哨。推开通信班房舍的门,战士们都睡熟了,老陈轻轻地合上门,向机枪班舍走去。

“老陈吧?”梁德彪还没睡,老陈一进房间便醒觉过来。怕影响小李睡觉,老陈熄了手电,走到老梁的床铺边坐下。“老陈啊,你要退伍的人了,就少操点心吧!有些事你交给我就行了。”老梁诚恳地说。

老陈说:“只要我在岛上一天,我就会履行一天自己的职责。可我走之后,队里的事就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老梁说:“这你放心,只要我在,我就一定会带好战士们。倒是你,这么多年了,说走忽然就要走,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老陈说:“是啊,这片我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地方,我怎么能这么轻易的放下呢!”

“哎,有时候我想想自己还有一年就要退伍了,心里也是一样地难过。人孰无情啊!这些年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岛的模样一点一点地在变化,你说咱们能对它忘情吗?”老梁也动情地说。

“老梁,我想求你件事。小张是我带的兵,这小伙子是个好样的。可是这会儿他刚有个兵坯子,我就要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多指点指点他,把他磨练成一块好钢。”老陈说。

老梁拍着胸口说:“咱们都是一起扛过10年枪的兄弟。别说你跟我打过招呼了,即便是你不提,我一样会好好照顾他的,你就放心吧!”

老陈感动地说:“谢谢你啦,兄弟。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

老梁点点头:“你也早点休息吧。心里别装太多事,有不高兴的地方就找我说。队里的事以后就交给我吧。”

走出机枪班舍,老陈向自己房间走去。拿手电往小张铺上一照,这小子果然又是老样子,毛毯踢到一边,整个人大模大样地躺在那里。老陈好气好笑地摇摇头,过去给他把毯子重新盖好。

小张睡得正香,只觉得一双温暖的大手插到他身体下面,将毛巾被拉出来盖好,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陈班长,你还没有睡啊?”

“你小子睡的这么不塌实,你叫我能放心睡吗?”老陈轻轻敲了他脑袋一下。

小张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心里考虑了半天的话登时憋不住说了出来:“陈班长,你留下吧!我知道你舍不得走,我也舍不得你走啊!”

老陈被他弄的一愣神:“你小子好大的口气,说让我留我就能留啊!咱们油机专业是没有进五期名额的。”

小张讷讷地说:“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老陈点点头说:“是的,其实我也舍不得走啊,不过那是为了部队建设的需要。小张,你油机专业的业务水平已经很不错了,但是还有些技能不太纯熟,我走之前啊,小王班长休假探亲肯定能回来,你要多向他学学。还有,以后要多听老梁班长的话,我可是叫他督促你的哦。睡觉以后也不能这样不塌实了,小心落下关节炎……”

小张听着老陈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说:“可班长我实在舍不得你啊,你这样好的人,干嘛不能留第五期?”

老陈耐心地对他说:“小张,你注意到今天早上看到的海滩没有?”

“没有,班长,这和海滩有啥关系?”小张闹不明白了。

“小张啊,部队就像那海滩一样。一茬茬的人来了,在这里奉献出自己的青春,又一茬茬地离开。部队始终像海浪冲刷过的海滩一样平滑如镜,留不下一丝痕迹,那是因为部队要保持战斗力,优胜劣汰是必然的。咱们当兵的只要曾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曾为这个集体做出自己的贡献,还求啥别的呢?”老陈拍着小张的肩膀说。

小张喃喃自语:“可是,可是……”

老陈笑着说:“别可是了,我都没想不开,你小子倒替我闹不平起来!”

小张琢磨着老陈的话,一时不由想得痴了。

老陈看着小张这摸样,真像从前那刚入伍的自己,那段令人无法忘怀的峥嵘岁月哟。想着,想着,一时不由得也痴了。

外面的风浪更急了。房间里除了这一刻两个人之间的沉默便一无所有。两颗热乎乎的心就在这沉默中一下、一下地跳跃,跳跃……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陈天洪,海军军士长退役,四川宜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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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石   瑛   赵春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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