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之后

清和的日光给世界涂上一层可喜贺的温暖色彩。快餐店内,轻飘飘的咖啡香味冉冉,说话声音微微霏霏如同小雨,布鲁斯音乐也在店内潺湲曲折地流淌着,就像大幅的蓝色背景。移动的是人的影子。一块白色方糖入水,溅起噗通的声音。是时候了,杜河边看着玻璃橱窗边想。
交叉的光影之中,一个女子在对面缓缓地坐了下来。她用影子证明了日光的存在。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知道那是一种无言的谴责与怨怒。他也就不说话。他不喜欢主动。他甘愿分享着耐人寻味的缄默。
杜河去窗口要了两份套餐,椒盐牛肉饼、凉皮、桔汁。两人默默吃着。两人依旧没有说一句话。他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指甲,不太长,还没有到修剪的时候。指甲就像是人在自己身体上经营的一种作物。更彻底地说,人就是一种作物。牛肉饼的面皮酥松,不时掉着渣,吃时候发出嚓嚓的声响。就着凉皮,他很快就吃完了。凉皮里拌了红色的辣椒。入口顺滑。用绿色塑料吸管啜饮桔汁。她仍然埋头吃着。一个男子坐在餐厅一角自顾自地用翻盖手机自拍着,咔嚓,咔嚓。不一会儿,他走过来,对正在杜河旁边桌子吃饭的妻女说,怎么回事啊,怎么拍都不好看。女儿,你看爸爸好看吗。女儿的眼睛像他,单眼皮,高额头也像。她回答父亲说,选一个好的背景拍吧。妻子叮嘱孩子说,少吃点辣,多喝点奶茶。父亲也就跟着说,别吃这个了,多喝点酸奶。女儿站起来,问母亲一会去哪里。
听着店里时而舒缓时而激越的伴奏音乐,杜河感到一阵午时的慵懒。他伸伸懒腰。而后用餐巾纸擦擦嘴角,一块块绛红的辣椒油就像唇膏一样印在纸上。就即兴口占一诗,《午餐之后》:
在灯光的注目下
我用纸巾擦嘴上残着的油渍
痕迹污红浅绛如夕阳滚过
如出恭后擦抹屁股
如用朱红的笔绘制蓝图
正吃着的她将手伸过来,看着他。他接过来她的手,就像一个看手相的术士一样。她问,你怎么不和我说话。杜河说,你不说我就不说。她说,你对你的行为不感到内疚吗。杜河有些不耐烦了,就这样了。她又吃了几口,将肉饼吃完,又拿起冷饮吸了几口,用餐巾纸擦擦嘴。她没有看他,说,你必须向我道歉。他摇摇头。他将她递过来的手放回去。干咳一声理理嗓子。她望着他,眼神钝钝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他点点头。我哪里烦你了。他不说话。她又说,是,我承认我可能面对一个喜欢的人有些依赖,但我没有烦你。我今天和你说过话吗?他说,不是今天的问题。那我这个礼拜和你说过话吗。他又说,也不是这一周的问题。
右边桌子上的一家三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左边桌子上又进来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儿子。父亲问,你要什么,他说,先要个冰激棱,这家的冰激棱很好吃,来这就是为吃它的。不一会儿,儿子就用白勺搲着冰激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舔着嘴角,抬头炫耀似的看了一圈其他的客人,满足的感觉洋溢在脸上。母亲从柜台上拿回三个盘子,三张饼,三碗汤,三份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起来。
她的声音里多了委屈与无奈,仿佛隔夜的多了苦涩味的饭菜。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觉得她的话总是很多,就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如果不制止,她会一直不停地说下去。他看着她,一头修长的头发,两只微有些疲倦的眼睛,兀自动着的嘴唇。他觉得他们虽然就坐在对面,但相距却很远,就像他和云那么远。她的话在进入他的耳朵之前,急急地拐弯了,转到了别的地方。他几乎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于是他说,我们分手吧。他看到她的嘴突然不动了,就像翩翩飞舞的蝴蝶突然伫立在花朵之上不再飞动了。她怔了一会,眼睛有些圆了,更聚焦了光芒,仿佛猫的瞳孔从光明置换到黑暗之中。他继续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在走上,他加了个重音。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到她的眼中弥漫着泪水了。仿佛雾濛濛的河岸。他扭头要走,她伸出手抓住他,就像一个盲人抓住小偷一样。她说,别走,既然是最后一面,那就多待一会吧。杜河说,以后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她说,不了,既然这是最后一面,那以后就不用再见了。说着,她的眼泪凝结成圆珠掉落下来,碎在地上,发出如同瓷器破碎的声音。
我们先出去吧。说着,他们一起走出餐厅。站在大商场的门前。人来人往。车辆声、喧扰声杂乱着。日光不暖不热。一个发广告传单的薄嘴唇的泛着甜甜的笑的穿着红衣服的女人走过来问要了解一下英语托福考试培训吗。杜河摆摆手。她带着哭腔说,那就算最后一次,你陪我在街上走一走。他摇摇头拒绝了,说,我下午还有公司的例会。那我和你一起回公司,等到你下班。他说,我下了班也还有事,改天吧。她说,我以后保证不打扰你了,就今天一天了好不好。杜河说,你现在就在打扰我。她背过身,用手背抹抹眼泪。这样吧,我送你回去。她愤愤地说,不用了。接着说,就一起去公司不行吗,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他说,别了。以后想见也可以,为什么非要现在呢。等我有时间去看你不好吗。她说,我不管,就现在,要不永远别见面了。他说,那就不见了。他移动脚步,她也跟上来。你回去吧好吗?我还有事呢。
她又上前拉住他,他挣扎开来。她说,就多待几分钟不可以吗。他没好气地说,刚才已经待了很长时间。她说,哦,你算得可真明白。有这么长争执的时间不可以一起去公司吗。回去吧,他央浼着,回去你先忙你的好不好,等有时间再会可以吧,这个礼拜真的一点时间都没有。她说,以后也不用见了。她的两只手垂下来,不再拉他了。
他径直往前走了。走了五六步,一扭头,看到她还在那里站着,迎着风站着。他又扭回头,继续朝前走着。走上盲道,脚底酥酥痒痒。走过一家报刊亭,一个老人坐在里面。他曾经在这里买过一份杂志,但一直都没有看过。走过停放自行车的街角,走过一家大型超市,走过穿行而过的人潮。他再次扭头,隔着报刊亭,已经看不到她了。他想她大概回去了,他松了口气。在一个路口上,他差点撞到一辆自行车,他们两个都主动避让着,一个往左另一个也往左,一个右拐另一个也向右拐去。最后他不得不站着不动,自行车才拐过去。走到停车处,向走过来的脸上皱皱巴巴的老人交了停车费,拿铜色钥匙打开车门,开车向公司开去。手机响了起来,是她的。他没有接,铃声一直响着,好像一个溺水之人的呼救之声,渐渐地弱了下去。他看了看后视镜,街道上空落落的,前此未有的空旷,仿佛驰骋在原野之中。他将手机放在副座上。手机又响了一回,还是她的,没接。隔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是另一个号码,他接了起来。是她的声音,说,你不是要送我回去吗,那你现在送我回去吧。杜河望见前面的车多了起来,杜河说,你先自己回去吧。我在另一个车道,拐不回去了。她说,你答应要送我回去的。他争辩道,那是刚才,但那时候你说不用了。他听到了她的啜泣声,他的心内有些动摇。但自己决计是回不去的了。恋情也回不去了。所有曾经被损坏的都无法复原了,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无法合回去,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来。就像现在的她与他。就像自己的一拨同志受了围攻,自己却势单力薄无能无力。他只得说,回去吧,并又提高音调说,回去吧,我开车不方便打电话。她依然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挂了电话。又一会,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还是刚才的电话号码,他没有接听。又一个新的电话打过来,那大概是电话亭的电话吧。他接起来。还是她的声音,她问,我不管你现在走到哪里,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开完会可以来,你晚上不来我就等到晚上,明天不来就等到明天。他说,我不会去的,你及早回去吧。她说,那我打车去你们公司。他说,我们分手了,再见有意义吗。她哽咽着说,就最后一面不可以吗。他说,等我不忙的时候自然回去看你,你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纠缠呢。他挂了电话,将手放在方向盘上,看着涌动如水的车辆,用另一只手将手机的音量调成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