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

吕二是我熟悉的一个人,他是一家公办幼儿园的老师。他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喜欢读书,读到舛错的地方,他就给出版社打电话,告诉出版社哪本书哪一页的哪一行出了问题。打电话的时候,他声色俱厉,拍着桌子,有一种气吞残虏的气概。他好像是从电话里钻出来的精灵。读书之余,他还常常写毛笔字,铺开一张宣纸,用饱蘸墨水的毛笔,写端端正正的小楷。有时候也不用正式的纸张,随便摊开一张学生的作业纸,认真地写起来。

除了读书和写字,他还喜欢跑步,因为认真的缘故,他往往要不间断地跑,每次最少跑十公里,有一天跑了整整一上午。跑得汗流浃背,背心都可以拧出水来。跑得脚也磨破了,勒出一道血印子。

吕二做什么事都追求完美。照我说,他应该学化学,化学就要求严谨,一个符号都不能错。但没想到他做了幼师,在幼儿园之中,男老师并不多。当然,整个教师队伍里,男老师也并不算多,但幼儿园尤其少。曾有一个选了幼师专业的师兄后来转到了其他系。吕二在幼儿园中,有种大家都是绿叶而自己是红花的感觉,在绿叶的衬托中,他愈加红艳娇娜了。

吕二也不是很能说清他为什么做了幼师,和一群幼稚的孩子作伴,看着他们玩玩具,玩泥巴,挖泥渠,每天都活蹦乱跳,好像从来都不会累,也没有烦心事。不像大人,有那么多顾虑与担忧。吕二总是感到怀才不遇,他落寞的时候就读书,读完书后感到更加落落寡合,更加怀才不遇,周围没有多少可以说话的人,于是又独自读书,读书之后就更感到不得志,如此循环往复,好像被蒙住眼的驴一样转着圈拉着磨。

因此一有机会他就想办法借调到另外的机构,或是去外面出差。他住在宾馆里,感觉自己像是整个世界的客人。他始终保持着小心翼翼,但还是无法保全自己。他用镜子照着自己的脸,用电动刮胡刀刮着胡子。在另外的地方,他感到很放松,他自由地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对准墙上的一个明星头像打几拳。喝几口水,吃一些水果,看看窗外的夜色,他好像乘着夜色的水流顺流而下一般,随便翻几页书,打开行吕箱整理一会行吕,他将衣服折叠得平平整整,就像刚从包装袋里拿出来的一般。衣服的温暖味道与芬芳的洗衣液味道萦回在他的鼻际。在叠衣服方面,没有比他叠得更妥帖的人了,他已经技近乎道了。他抖一抖衣服,随便一折就折得恰到好处,用手一摸就如同用熨斗烫过一般,褶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确实,他有一双完美的双手,他的手白皙而修长,几乎可以脱离形体独自存在。不用身体与琴,单凭双手就可弹奏出美妙的乐章。想一想吧,只有一双凌空的手,周围什么都没有,而无形的音符从手边飘荡出来。

在异乡,他就可以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自己的故乡,审视自己的工作。算来,他已经做了许多年幼师了,每年都有教师培训,有网上的也有实地的,大都说些不知所云的话。他怀疑人们正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停地说,嘴巴一张一合,嚼着无味的话语,好像嚼了许久想吐但一直找不到要吐的地方的口香糖。还有一年一度的元旦汇演,算在绩效里,大家不得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藏在盆栽后面,一点点直起腰,假装是从下面升上来的。有的戴着面具,表演戏剧。有的将自己和孩子们的身体扭结成奇怪的舞蹈。他每天都迎来他们,又将他们送走。他难道真的教过他们什么吗,或者他们真的学到了什么吗,无非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游戏,老鹰捉小鸡、捉迷藏、飞机格、挖泥巴。都脏污着手,用小铲子挖土,将泥土翻过来倒过去,灌入水,放入纸折的小船。在旁边抟一个城堡。乐呵呵地笑,叫闹。小孩子就是这样,永远不知疲倦。

再往前几年,他还是一个没有结婚没有羁绊的单身汉,那时候大家一致认为他很难找到对象,或者以为他是独身主义者。但没想到他竟然以闪电的速度结了婚。有一次他出外郊游,在一棵桃树后面遇到一个女子,两人越聊越投机,好像前世有缘一样,而现在竟互相将对方从人群中认了出来。之后便结婚了。女子异常美丽,而且大方。大家,包括我在内都很羡慕吕二。

此时外出的吕二想念着自己的妻子,并想到妻子也在想念自己。于是他用毛笔写了一遍杜甫的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吕二越想妻子,就越觉得妻子也越想自己。但是她想自己什么呢。她想到自己俊赏的相貌或者渊博学识,想到自己倔强的性情与认真的态度。是啊,他值得想念的地方太多了。但这大概也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他望着窗外飞驰的星群,感到自己正在向天空飞去。有几多时,他身轻如燕。那是喝醉时候,灵魂仿佛要从周身的皮囊中飞出。即便喝醉时候,他也能保持全然的冷静与肃穆,心里荡漾着一江春水,但被身体的堤岸阻住。

白天他们开了很长时间会,在会上大家都有些无聊赖,有的打着哈欠,还有的用笔在纸上胡乱画。吕二在做什么呢,吕二什么也不想,他的身体虽然正在会场,但神思已经像黄鹤一样飘走了。他想可以先回家,妻子就会问你为什么中途回来了,他说因为我想你了。看完妻子再去拜访好久没见过的一些朋友。他和他们每个人拥抱,告诉他们自己对他们的想念。他还要和他们去喝酒,大醉一场。但是谁在叫他的名字。他回过神来,原来是领导点他的名,他说啊,我正在想。他看到大家也做出冥思苦想的神情。他认真地将问题想了一遍,有条有理地分析起来。大家都赞许地看着他。他缜密的思维不由得把自己塑造成了逻辑本身。

开完会大家一起出游。周围绿树葱茏,一条河如同蛇一般穿过去,小小的山,但很精致,古旧的园林,很有一些情味。吕二走在众人前面,迈着步子,感受着人工与自然的神奇。另一个同事张会玉走过来,两人都站在一丛竹子前。竹子纵横颀侧,好像由郑板桥随意涂染而成。张会玉说,吕二,我想问你一件事。吕二说,什么事。她又不说了。好像在打哑谜。张会玉过了一会说,又忘记了,等再想起来吧。吕二注意到,张会玉的脸有些红,吕二也就用别的话遮掩过去。几人四处走了走。吕二大家一起吃饭时候,张会玉和吕二坐在一张桌子上,张会玉用筷子用得很好,筷子几乎像是长在手上,夹滑腻的粉条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失手,吕二的粉条却常常滑落,她便教他如何使用裤子,她说,两只筷子要错开一段距离,就像这样。吕二试了试,果然好了一些。两人都笑了。

有一回吕二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在这一段时间很苦恼,我问他为什么苦恼,他又不说,欲言又止的,好像有什么隐情。我说,你想说什么。他说,没什么,可能是太忙了。忙乱让人丧失理智。我说,是啊,大概忙乱本身就不需要理智吧。但我想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试探着说,也许是因为你想得太多了,想得太多就容易忽略更重要的事。他的语调有了一些变化,他说,没什么。

吕二去过很多地方后,我问他最喜欢哪里,他说还是喜欢南方,南方的绿是生命的源泉。吕二为了更好地体会那种蓬勃的生命力而学起了水彩画。他原来有一些绘画的基础,因此画起来并不觉得很难。他画得很有个人风格,绿意绷在画上,好像随时要弹出来,溅满人的脸,还要璀璨的红。有一回我看到张会玉坐着,而吕二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作画。她愉快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屋子。

中午时分,吕二在一排排小孩的睡眠中走过,他能够看清每个孩子的梦。比如,那个睡得很安闲的孩子梦到了彩笔画的房子,推开门,就可以走进去,和白雪公主一起玩耍。另一个来回侧转身子的孩子梦到了一次别离,虽然他对别离的感觉并不那么强烈,但也足以让幼小的心灵震颤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睡觉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总做噩梦,脖子上便佩戴了一个观音。

他开设了一门课,叫做帮助孩子做梦。他告诉他们做梦的方法。做梦很简单,梦到想梦的却很难。他问孩子们想做什么样的梦,可以先讨论,然后举手回答。大家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起来。过一会,有的举手说曾经梦到过在盛大的筵席之中,满桌的丰盛食物,正要享用时候却醒来了,因此想要梦到吃美食;有的说想要梦到登上月球,和嫦娥见面;还有的说要梦到成为孙悟空,大战妖魔鬼怪。吕二说,大家的梦都很好,现在我们要让梦想成真,大家都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你们正在抓住一张梦的飞毯,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天空蓝得让人心碎。你们飞快地掠过湖面,湖上有小舟在荡漾,迎面吹来凉爽的风。风送来花香与麻雀的啁啾声。

吕二说着也闭上了眼睛,他的背后生出翅膀,和大家一起飞到天空上,身体无边际地舒展开来,像一朵云一样。一朵会说话的云,穿着裤子的云。像一面被风展开的旗帜,升起来。

孩子们都沉浸在其中,看到幻影一般的自己的梦想。吕二看到大家的梦如同锦簇花团,嘴角浮现出湖水波纹一般的笑容。他发现,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快乐是多么容易得到满足啊。

因此吕二很受孩子们的欢迎,他们叫他做梦叔叔,他们围在他身边听他讲梦。我问他何以有这样的能力,他说他也不大知道,而且这样的能力也有限度,只能看到小孩的,大人的却看不到。我想这大概也是他当幼师的原因之一吧。但他又说,这些都不过是幻象,我从来不会相信的。

有一回我去找吕二,张会玉也在。两人正在讨论一个教学环节。两人絮絮地说了一会,我们一起去饭店吃饭。吕二打电话给家里说自己不回去吃了。张会玉用茶壶里的水将大家的筷子与碟碗都洗了一遍,张会玉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绿莹莹的镯子,将手腕衬得很白。我说,你的镯子很好看。她笑了说,这是那次出差时候买的,都是吕老师的眼光好,他帮我挑的。我说,当然,吕老师的审美水准没得说。吕二夹起一口菜,笑了笑。张会玉看着吕二,也发出会心的一笑。

吕二后来和我说,张会玉也是有丈夫的。不过他们的婚姻并不美满,她有一次发现丈夫有外遇,但丈夫并不知道她知道他的事,她的态度变得冷淡下来,他们之间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所以她和他交流得多一些,而他也抱着安慰的态度对待她。吕二说,同事之间是要相互帮助的,因为大家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但有一次,我看到吕二和她的背影,两人朝着某种不可测知的方向前进,好像在这里另有一个世界,而他们正要去往那里。他们走进一家旅店。过了一会,我也走过去,踯躅了一会,走开了。

那一段时间里吕二看了许多渡边淳一的书,我想吕二果然什么事都愿意认真去做。但吕二会不会像渡边淳一小说中的主人公和情人殉情呢,这未尝不是一件危险的事。我找了一个机会问他,你肯定知道裴多非的话,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你觉得生命重要还是爱情重要。他说,都重要吧,但正是重要的生命才显出爱情的可贵。我又问,那么,你觉得为爱舍弃生命是可取的吗。他说,这并不是那么地道的事,因为爱本身就包含着生与死,而单纯去死就否定了爱的生的一面,并非完整的爱,因此也不是很可取的事。我终于放下心来。

吕二对妻子越来越体贴了,甚至可以说是殷勤,大概他觉得只有如此才可以使自己的内心平衡吧。他陪着她去他从前不大愿意去的地方,看了许多场时兴的电影。让妻子都有些不安了,妻子说,你不忙自己的工作吗。吕二说,没关系,我还可以陪你读生活这本大书。

我不知道吕二心里如何作想,大概他从中也得到了一些乐趣吧。像他那么认真的人,大概看电影之前要查找许多关于该电影的资料吧。像吕二这样认真的人。

吕二这样做好像为了克服内心的某种障碍,虽然他自己可能并不大知道。他的心中愈是矛盾,对妻子就愈好。他依然和张会玉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同时也和妻子看电影,去美术馆。有人问吕二,我那天看到你在商场逛街。吕二说,那一天吗,我不在超市,我在和妻子在电影院看电影。我们看了一部电影后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买票看了另外一部。我一直紧紧拉着妻子的手,我们好像很久没有那样手牵手了。手牵着手手牵着手,就像剪纸一样,好几只手,好几个人,命运都关联在一起。

吕二好像一道被分裂开来的峡谷。但他总是可以应付裕如,好像杂耍演员一样,从来没有失手。我说,你这是在走钢丝呀。他说,生活就是横在我们的面前的钢丝,我们除了走过去别无他法,如果走运的话,这根钢丝也许就在离地面不远的低处。走乱了也不至于跌落到地底。但正因为在距离地面不远的位置,所以也容易将人绊倒。

吕二一个人的时候就像两个人一样,他可以有许多的分身。两个他同时在走钢丝,从不同的方向,无论钢丝有多长,终究还是相遇了,就像彗星和彗星相遇。

他陪着张会玉去公园散步,恰好妻子和她的朋友也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但他们开始时候并不能相互看见,因为树木的荫蔽。树木太过繁茂了,直到他们从各自的方向走向对方,看到对方的脸像是太阳一样煊赫。吕二的笑容渐渐消敛,而张会玉依旧兴致勃勃地说些什么。妻子三步边做两步走过去,拉住吕二的手,吕二说,你们来散步吗。妻子说,朋友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我就带她来了。吕二向来不大熟悉妻子的朋友,印象中她是有许多朋友的。今天的朋友留着短发,脸圆圆的,笑起来好像甜甜的哈密瓜。吕二忽然想到,也许她们的关系也不一般呢。但这只是他的感觉,他很快将这种想法摒弃了,他难道可以这样想自己的妻子吗。吕二说,我也是出来呼吸一会新鲜空气。但空气中不知不觉就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氛围。妻子说我朋友还有事,我们先走了。张会玉说你的妻子真漂亮。他没说话。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感觉这天的路似乎比以往更长,好像一直通往天上去。下班后,张会玉早早地离开了办公室。吕二将小孩送出去,回到教室,看着教室里小小的五颜六色的桌椅,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随意涂抹,接着又用湿毛巾将之擦去。他写了好一会,手上沾了许多粉笔末,感觉都不称自己的心意,他从未感到书写如此之难。当他回过头来,发现张会玉就站在他身后,微笑着。他向她走过去,两人相互拥抱。她说,我想要离婚,她的眼泪潸潸而下,沾湿了他的肩膀,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轻柔地说,如果你确实想的话。

但过了很长时间,张会玉都没有离婚,开始时,两人还做了许多谋划,如何争取权益,如何循序渐进。但后来两人都不提了,仿佛一件原先很时髦的事情如今已经不再流行了,仿佛从来没有过这回事。两人时冷时热,好像受制于某种不可测知的因素,铁路轨道一般热胀冷缩着。

吕二不大和妻子一起出入了。他们之间仿佛形成某种默契,互相不打扰对方,不干涉对方的自由。他们越来越相敬如宾。在家中时候,吕二时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光影从一边移到另一边,吃饭时候他和妻子坐在一张圆桌的两边,喝汤的声音、汤匙触及瓷盘的声音,都清脆可闻。两人都不大看对方,好像各自都有心事。

吕二最近研究一个关于读心术的学术问题。他已经看了许多相关资料,但在将理论转化为实践的过程中,依然有许多拦路虎。他想,我也许并不在研究什么问题,而只是在研究我自己吧。他以妻子为试验对象,但他发现妻子的攻防体系异常完备,在妻子面前,他是多么渺小而无助,他所有的攻势都被妻子瓦解于无形之中,他从来没发现自己的枕边人如此之迥乎不同,他每天和她躺在一起,但就是捉摸不透,他面对她如同面对一座高耸的黄山,只能仰望而难以攀登,山上云雾纵横,看不到真面目。他想,也许正因为身在此山中。于是他这天睡在了另一个卧室,他对妻子说,想要一个人清净清净。一个人睡的时候,他感到一些孤凉,但同时也感到一些安宁,他拉开窗帘,明月很清晰地照进来,让他想起许多人与事。但都好像虚无缥缈的影子一样从记忆之河中流过。他将思绪转到妻子身上,只有隔开一定距离,他才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妻子的广博浩瀚。这时他才明白,妻子已经成为这个家完全的代表与象征,妻子是家中的代言人,而他只是一个傀儡,就像被操纵的木偶一般。他还未和妻子交手就已经完全失败了。面对妻子,他空有无限惭愧。他是多么不自量力呀,竟然想要和妻子比权量力。做了半个梦后,他走到书房,打开灯,在桌子上摊开一张纸,打算给妻子写一封信,他左思右想,总算下了笔,写了两页,而后将信撕毁,又写了两页,都似乎难以表达自己的意思。最后他将所有的纸都揉成一团,用打火机点燃烧掉。纸张的边角窜起红色的火苗,纸迅速朽黑,露出衰败的底色。看着火焰腾跃的样子,他哑然失笑。然后回到卧室把梦做完。

妻子变成了一只大象,而他是一匹马。大象卷起鼻子,将它卷起来,然后轻轻放下,他一开始喝大象并行,后来跑开了,另有一匹马在旁边吸引着它,散发着他不能阻挡的魅力。大象扇动着耳朵,耳朵越来越大,将他和另一匹马都囊括进去。另一只大象来了,两只大象一起向着地平线走去。他们听到落日快速下沉的声音,好像硬币落入下水道,叮当一声响。

大概因为心神不定的缘故,吕二做了许多梦,零零碎碎的,刚醒来还记得,但过了一会就忘了。把现实折算成梦境也未可知。除了梦到大象,还有鲸鱼、极光、谋杀、绑架之流,极尽曲折之能事。

吕二和妻子之间渐渐不大说话了,他们将我作为传声筒,有什么事托我向对方传达。吕二说,麻烦你转告我妻子,让她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有家长邀请我一起吃饭。他妻子说,麻烦你告诉吕二,说我要去做美甲,可能晚一会回来。我好像一个中转站一般传输着两人的信息。认真的吕二打算将我列入家庭的一份子,我说,那算什么呢,我作为家中的什么部分呢,长者吗。吕二说,你可以作为司仪。有时候家里是不能缺少司仪的,有了司仪生活才有仪式感,比如在吃饭的之前,你可以一边敲编钟,就像那种曾侯乙墓编钟一样的编钟,大声宣布,用膳了。吃饭时候用的是鼎。睡觉时候你也可以打着梆子,来回走着,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吕二越说越高兴,好像在为我们三个人的生活设计一幅理想的蓝图,几乎像《富春山居图》一般美好。他的妻子和我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了。她有时候邀我一起吃饭,向我问询关于吕二的事。我说,吕二是一个认真的人。她说,是啊,有时候吕二认真得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但认真的人笑起来是不是格外可爱,他们平常都不大笑的。正因为平常不笑,所以笑起来格外妖娆。我说,大概是这样。大概是受话题的感染,她也笑了。她的笑好像雕檐下的风铃,听起来很悦耳。她又和我说起她和吕二初见的画面。他们在一棵桃树下邂逅,两人同时抬起头,她将被微风吹乱的头发撩起来,夹在耳后,耳朵轮廓十分精妙,几乎像是白瓷铸成。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离得那样近,画面好像定格在那一瞬,两人似乎都有些窘,脸都红扑扑的,好像扑了粉一样。他们大概都产生了相同的疑问,我现在在哪里,现在在我面前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地底下突然生出来的,上面结了叫做缘分的甘美果子,自从人类被赶出伊甸园后大概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吃到如此甘美的果子了。智慧树上的智慧果。在诉说的时候,她的脸上一副快乐而满足的神情。我想,其中大抵不乏她自己的想象罢。但两人邂逅之初确乎是美好的。这多少让我觉得羡慕。她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说,但没有什么好羡慕的。因为现在发生了一些状况,这种状况怎么也把握不好,说不出为什么。好像一个十分庞大的机器,一个零部件突然出现了问题,但就是找不到在哪里。我说,我知道,即便是最亲密的人之间也难免会有隔阂,就像再完整的事物也包含着裂纹。她说,你是一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省了多少工夫。悟性就好比一把锋利的斧头,拥有它就可以劈开事物,又快又准。我说,我只不过是善于学习罢了。她说,善于学习的人是可爱的人。

不知道第几次一起吃饭时候,她将我的手拉住,说,我刚学会了看手相,我帮你看一看吧。她端详着我的手,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好像在观察一只小动物,而我的手正在变为一只兔子,她亲切地安抚着它,和它对视着,兔子心跳声闪烁着。她的手柔软而生动,像是一片云。她反复玩味着,说,你的福运真是不可限量。我说,你的眼光好。我们走在路上时候,她又拉住我的手,我有些讪讪的,她则似乎有些开心。我从心底似乎也涌起一些开心。但我说,也许不大好吧。她说,没关系,我们三个人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了吗,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在一起呢。她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啊,我想。

她带我去见她的朋友,一个玲珑的女子。她们十分亲昵,是好朋友中的好朋友。我说,你们真是好姐妹啊。她说,当然,这是我们认识三周年,我们一起去庆祝吧。那天我们一起喝了许多酒,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她们都唱得很动听,情歌合唱时候,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她唱男生部,她的朋友唱女声部。她们互相应和,叠肩挽背,好像两个连在一起的婴孩。喝了一杯又一杯,唱了一首有一首,两人都有些醉了,她们的脸红得像要燃烧一样。我将两人一一送回去。先送走她的朋友,而后是她。在楼下,她拉住我,将火热的嘴唇贴在我的嘴上,好像一个便利贴一般,我全然感受到她的渴意,就像一株好久未见雨水的藤蔓一般,她将全身依附在我身上,液体一般流动起来,清凉而温柔。她火热的激情像沥青一般燃烧,一点点地滴下来,她仿佛成为激情本身,一点点地将世界推向高潮。她的额头汗涔涔的。一道光照过来,是一辆汽车经过,我们走到一个僻静的墙角,她用尽全身力气吻我。我仿佛触到一万张火热的嘴唇。最后我推开她说,那么,我们改日见吧。她点点头,回去了,我一直目送她上楼,而后反身离去。这时我忽然想到她的头发大概有些凌乱,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做稍微的整理。

过了几天,吕二出差,他的妻子说要请我吃饭。她做了饭,说自己很久没有下厨了。我们相对坐着吃饭,以往吕二坐在另一边,我们好像稳定的三角形,而现在缺少了一维,好像整个房间都变得不稳定了,就要倾斜倒塌下来。他的妻子和我不知什么时候并肩坐在一起,她帮我夹菜,她说,我喂你。我说,不用了,我自己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坐在我的腿上,我吻她的脖颈,她说,咬死我吧。我说,看不出来呀,你这么温柔,身体里却蕴藏着这么疯狂的因子。她说,是啊,我总是不轻易展露自己,其实我的内心完全是一团燃烧的火,和我亲密程度越高,我越展示出内在的本色。好像剥洋葱,或者特工的不同等级。我问,那么,有人能进入地底最深处吗。她笑着说,那样会窒息的。我说,我倒想要看一看,到底能不能窒息。

咬死我吧。我不断回味着她的话。疯狂的她,浪荡的她,妖冶的她。其中似乎有一些受虐的意味,她以一个殉道者的身份向我提出呼告,让我狠狠地不留情面地咬她。同时,咬也与要谐音,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测。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她的内心有熊熊大火万丈。在她那深不可测的内心深处,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核裂变。

有一天,吕二带着张会玉回来了。他的妻子说,我早已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了。吕二说,我是回来和你告别的。在外面时候我想明白了许多事,这大概都是天命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的生活本来可以过得顺风顺水,但现在,我们的精神不得不四处流浪,你知道的,我本来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但现在也变成了这样。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但我想我们应该及时地离开彼此。我这就整理东西,房子留给你。相信我们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看着他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到箱子里。她几乎陷入一种真空状态。她好像很难接受这一切,几乎像是一个梦,但很快就释然了,她将两只胳膊合抱在胸前,一只腿迈向前,一只腿支在后面。她从容地审视着这一切,她大概并不是不舍得吕二,只是没想到吕二竟会先于自己摊牌,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难言的被动,但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虽然她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也会这样决绝,并且突然使出这样的杀手锏,但她还是微笑着,教科书似的微笑,好像早已预料到了似的。她的微笑给人以启迪,像是神启一般。张会玉也蹲下身帮助他收拾,其实东西并没有那么多,只是张会玉也不知道做什么合适。妻子这时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张会玉身上,她几乎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发现了她,现在,吕二要和她私奔了,而她并不及自己,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她走回自己屋,砰地一声关上门。她坐在床上,神情有些懊丧,但不至于十分伤心。

在吕二走后,她每次回到家,打开门,仿佛有一阵风吹过来,她感到一些寒冷。好像身处狂野之中,她的长发被风吹乱,四处飘洒。而后画面变成黑白,好像处在版画中一般,每一根发丝都凝成铁丝,深刻地印在画上。有一回她发现了莫名的足迹,似乎是五瓣梅花一样的蹄印,她让我来。但我的工作骤然繁忙起来,并没有很多时间去找她。有一回我去她家,她说,这几天好了,前几天你不知道有多么可怕。她要让我和她一起买花。我们去花店,花朵种种样样,但她也没有买。走出来时候,她说,人的时光就像花朵一样容易衰败。我看着她的如花朵般娇艳的容颜,说,你就像花朵一样美。她似乎很久没有笑了,因此笑起来显得有些僵硬,笑得有些力不从心。我想,连笑容都是要长久不断地练习啊,更不要说优雅的姿容了。曾有一段时间,我站在镜子面前反复练习自己的笑容。她的笑容消失得也很快,好像没笑过一样。她在屋子里忙碌着,我只觉得悲凉。她说,其实我并不觉得难过。但听她这样说,我便知道她已经难过着了。我留下来住了两晚后又去忙工作了。想不通为什么总是要工作,就像人想不通为什么活着一样。工作大概就是为了工作本身吧,此外什么也没有。

临走时候,她问我,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吗。我想了想说,我不愿意。

吕二和张会玉住在城市的另一面,好像录音带的另一面。除非将整个城市对折起来,一般我们并不能见到。一次我去往城市的中心,正好他也来办事。我们说了几句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要照顾好她。不过,她应该过得很好吧。我说,应该是这样。你呢。他说,我也还好。我们一起走了一段路,然后说再见。

我独自走了一段路,抬起头,忽然看到亿万束太阳的光芒穿过大山,隧道与海洋,透过城市的凯旋门与商场的旋转门,又经过一道又一道狭长的街巷,漫过人群与虎豹的面孔,以雪崩的速度奔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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