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床》(41)鬼打墙

长篇小说
桃 花 床
李本深 著
【作者简介】
李本深,著名作家,书法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佛国情梦》、《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刀下泪》等多部,中篇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多部。编剧的影视作品有《铁色高原》曾在央视一台2006年元旦前热播,电影《甘南情歌》已在央视电影频道多次重播,他的小说《丰碑》被选入小学课本。
【作品简介】
主人公秦文轩是省群众艺术馆的专业作家。他越来越厌倦作家圈子里那种看似文雅却又委琐苟且的”雅生活“。他的婚姻在七年之痒的节点上出了问题,深陷困境,更多的原因恐怕在于他精神生活方面太过苛求。他曾一度从都市里出走,却又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年轻漂亮的柳茹是他的情人,但他和她的关系却总有几分捕风捉影的感觉,柳茹说到底是属于眼花缭乱的俗世,而秦文轩却怀着他的”哈纳斯之梦“,一直想追求理想中的灵界。一次笔会上,秦文轩结识了女作家蓝箐,两人意趣相投,视为知己。但两人的世界又太过相似,蓝箐差不多也是一个抑郁症患者。两个病人不可能互相疗治,秦文轩又一次出门远行,在南国,邂逅了从山里出来闯荡的阿卉姑娘。天真无邪,本性自然的阿卉在他眼前的出现,让秦文轩美妙的哈纳斯之梦灵光乍现,他们住在同一座屋檐下,相处得形同兄妹,互相依赖,互相温暖,却又始终没越过雷池一步。阿卉最后告别的方式,是在他的床上撒满了鲜艳的桃花瓣,然后她就消失了。当桃花花瓣枯萎的时候,秦文轩却意外听到阿卉的凶信。死于非命的阿卉竟然是被他亲哥哥杀害的。秦文轩黯然离开喧嚣的都市,怀着缥缈如幻的“哈纳斯”之梦,踏上了流浪途程。然而他的“哈纳斯”之梦终究不过是个幻想中的灵界,一个永远无法回归的古巢……
捕风捉影的爱情,深陷困境的婚姻,眼花缭乱的俗世生活,精神追求的疲惫与无奈。这是一部俗世生活的浮世绘,这是一部充满幻灭感的作品。人们或可从主人公身上找到自己熟悉的某种精神密码。
41、鬼打墙
当初,自从蓝菁违心地被迫接受了怪老头那枚倒霉的戒指之后,她的灾难就来临了。
那戒指当时被蓝菁随手丢进放零碎玩意儿的抽屉里,跟针头线脑放在了一起。在她眼里,那戒指就是怪老头儿的化身,古旧、陈腐,黏里吧叽,甚至有一股怪异的味儿。只要一摸它,仿佛就有什么粘湿的东西沾在手上了,打了肥皂洗也洗不掉那股无形的怪异。每每看见那物件,蓝菁就会生出一丝不祥之感……
想不到的是,从那以后那老头总是像个影子一般跟着她,只要他愿意,他就会在任何时候、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下,冷不丁儿出现在蓝菁面前。
许多次蓝菁下班回来得晚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冷不丁从暗影里冒出个黑乎乎的影子来,手里拄着一只手杖,有时候还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从她的窗前颤颤微微地站立起来,劈面出现在她面前,用衰老的喘息声迎接她。她总要被吓一跳。双手紧紧摁住胸口,老半天止不住心跳:
“您老人家打算要吓死我啊。”
怪老头慢慢低下头去,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她怎么说他,他也不吭声,抱定一条信念:反正他来了,反正他见到她了,这就足够了。
蓝菁计算了一下,从老头儿家到她这里,至少也得倒三次车,将近二十里路程。特别在寒冷的冬天,尤其是下着大雪的天气。老头儿就在雪地里呆呆地站着等她归来,将一顶棉帽子的护耳耷拉下来,还用一条围巾将脑袋整个儿地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有时候一站便是好几个小时。等到见着她的面,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头儿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永远像是一个绅士。一个英国绅士。
刚开始的时候,蓝菁还觉得他这样受罪,仿佛是她的过错似的。但这样的次数多了,她终于也就失去了耐性,终于抑制不住气忿了:
“您老人家大老远地跑来又有什么事?你疯了?你究竟想干什么啊?”
老头子冻得咝咝哈哈,清鼻涕也要掉下来了,一副可怜相。他每一次都做好了挨她一顿臭骂的精神准备。他对蓝菁的数落并不在乎。尽量站直身子,调整出一种自以为得体的姿势。既固执又乖顺,乖得活像一只归牧的羔羊。
她说他:“你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有事就快说,说完了你走你的路,好不好?别总像个幽灵似的缠住我,我告诉你,再这么下去,我可是受不了你啦。”
“对不起,我很抱歉,一想起你,我心里总不踏实……”老头子表现出一种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扭怩,突然变得极温顺而又有几分胆怯,俨然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就来瞧瞧你。”
“老天爷,谢谢您啦,一百二十个谢谢您啦,您老人家跑这么大老远的路,冒着这么大的雪。就只是为来瞧瞧我?”蓝菁仰天长叹,声音里几乎带出了颤颤的哭音。
总不能让老头儿一直傻站在雪地里啊。上了楼,老头儿将他的外套脱了,挂在墙角里的衣架上,将头上的棉帽子摘了,也挂在了衣架上。然后就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张他一向坐惯了的单人沙发上,惨白的脸色渐渐地有了一丝血色。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他用绕满青筋的,长满了黑色老人瘢的手抹了一把那张瘪瘪的满是皱纹的嘴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雪下得很大,这天气……”
她说:“对不起,我得打个电话去。”
“给谁?”
老头儿活像一只猎犬,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我给谁打电话你也管么?”
“哦,我可不愿意有谁打扰我们说话。”
蓝菁心里祷告上帝。她简直不知道怎么让这个老头子从她眼前从这个雪夜里一下子消失掉。消失得没有一丝儿痕迹。但是她没有任何办法打发走他。她知道她的灾难又来了。她想躲是怎么也躲不开的。
“那么好吧,你今天不是已经瞧见我了吗,你还要怎么样呢?”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求你别这样,别这么撵我走,我不会太打扰你。”
什么话也没有。她已经很累很累。她就像是一个受刑的人,而老头子反倒像是个法官。 老头子一直在望着她的手,蓝菁的手指很苍白,像蜡做的。
“你……脸色不好,哪儿不舒服么?”
蓝菁没好气说:“是,我浑身哪儿都不舒服。很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
“哦……你还是不听我的话,一次也没有戴过它……”
蓝菁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戒指。”他提醒她。
又是那见鬼的戒指!
蓝菁尽量地耐着性子说:“我跟你早说得清清楚楚,我根本就不喜欢戴首饰的,我不喜欢那东西。你老人家行行好,快快把您那宝贝拿走吧,就当我求你这一回了!”
“犟,你总是犟……”老头儿缓缓地摇头,嘟囔了一句之后,就不说话了,一双老眼在屋里四处张望,最后还是落回到蓝菁身上来。
蓝菁心里乱糟糟的,懒得抬起头来望他一眼。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老头子嘟囔:“不想请我喝点什么吗?”
她去给老头儿冲了一杯麦乳精。老头儿望了望杯子:“我不想喝麦乳精,来点儿咖啡怎么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咖啡我倒是有,不是舍不得,是怕你那宝贝心脏受不了。”
老头子用一柄骨匙慢慢地搅动着那只深蓝色的杯子,杯边碰出沙沙的声响,同外面的寂寥无声的落雪遥相呼应。她眼里的老头儿更加的苍老了,背似乎驼得更加厉害,弯成一张弓的形状了,枯草似的头发也落了一层雪,就像深秋黄色草原上的枯草;就不知道那草丛下面有没有蜥蜴呢?
老头儿搅动着杯子的时候,嘴里的舌头也时不时地搅动一下嘴里的假牙。酷似含着快冰糖。上一次,记不清究竟是哪一天了,那天老头儿来的时候,她的心情似乎还不像今天这么的坏,为了打发难耐的时光,她跟他随便地聊了点儿什么。她大概说起了什么好笑或者是并不好笑的事情,老头子就忽然天真浪漫地笑了起来,口形张开得很大,结果,那一嘴假牙不听话地从他的嘴里掉了下来,掉在了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她放肆地笑了一声,突然又忍住了,她不想使老头儿太难堪。
“哦哦……”老头儿嘴里吱唔着,面色顿然苍白如纸,连呼吸也急促起来。恰似听到了一个死信。弯腰去地上捡拾假牙,那青筋暴露的手颤抖得十分厉害,双膝几乎跪倒在地板上了。
蓝菁拿了一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清水来,叫他清洗假牙,老头子好半天竟然不知道她要他做什么。就像是一个犯了过失的不懂事的孩子。惶恐和窘迫简直要了他的命。她费了好大的努力,才使他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秦文轩对蓝菁说:“咱上次不是把那破戒指扔还给他了吗?他怎么还来纠缠你啊!”
蓝菁一声苦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回你该不会说我神经兮兮的了吧?”
“我的天啊,这这这简直不可理喻,”秦文轩不由得感叹,“怎么不幸的事都让你蓝菁给摊上啦?”
“就跟鬼魂缠身似的。”蓝菁叹了一口气:“这就叫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偏偏又让你应接不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