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汤液经》组方用药法则之迷失

方国强

白沙游子无闻居士儆言:对《伊尹汤液经》失传原因的研究,有助于对《汤液经法》的了解与理解,有助于对中华古传医药学经典——《伊尹汤液经》组方用药法则之挖掘整理与恢复复原,实现古为今用之目的。
《伊尹汤液经》之内容,由于其早在南北朝(笔者推测,《辅行诀》撰著者陶弘景〈公元452~536年〉拥有是书,陶氏之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失传)时已失传,而《辅行诀》仅摘录书中的部分内容,故如今仅能管窥其之一斑,而难见《汤液经》之全貌。
无闻居士认为,《伊尹汤液经法》首先隐没在汉末张圣之《伤寒杂病论》中而不彰,仲景之后,《伤寒杂病论》的散失离析与实用主义的世风潮流,又导致《汤液经法》——中医药组方用药法则的彻底迷失,故清代著名医药家徐大樁在《医学流源论·古今·医学渊源论》中发出:“伊尹有汤液治病之法,然亦得之传闻,无成书可考”之感叹。
对《伊尹汤液经》失传之原因,白沙游子以为,只有追本溯源,从《伤寒杂病论》的流传离析、分化衍生中才能有所了解。
翻开中医药历史,吾中华医药学自燧人炙熟食,伏羲制九针,神农尝百草,歧黄论医道,桐君采制药,伊尹制汤液,至中医药理论专著《桐君采药录》、《伊尹汤液经》、《黄帝内经》、《难经》(成书于汉之前,相传系秦越人所著)、《神农本草经》等的横空出世,时序上万年,可谓肇于上古,源远流长。
诸圣之后,医圣张仲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传其宗枝正脉《桐君采药录》、《伊尹汤液经》,在“农、黄”精义《素问》、《针经》、《难经》、《胎胪药录》等的基础上,博采众家之长,融会贯通,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著成《伤寒杂病论》,融理、法、方、药、针、灸于一体,确立了中医学辨证施治理论体系与治疗原则,为临床医学的应用与发展奠定了基础。然而,正是由于《伤寒杂病论》的问世,导致显传数百年的《伊尹汤液经法》,从此归隐在《伤寒杂病论》之中。仲景之后的中医药书籍,“辨”、“治”分离,“方”、“药”别立,原本还隐传于《伤寒杂病论》中的《汤液经法》——古典中医药组方用药法则,则由显入隐,由明而晦,几乎绝迹于世矣。
集秦汉以前中医药理论与临床学大成之巨著《伤寒杂病论》,在其问世、散佚又复出的过程中,经王叔和、孙思邈、林亿、赵开美、成無己等人的搜集整理刊行,《伊尹汤液经》与《伤寒杂病论》之辨证论治虽仍保存在《伤寒论》与《金匮要略》之中,但与此同期撰著的许多注释、辨解、发挥、方论、针灸等的书籍中,已逐渐地被割裂成“辨证”、“论治”、“针灸”与“分化衍生”四类。
论述辨证类的卷册:西晋王叔和著《脉经》(公元265~316年),六朝高阳生著《脉诀》(亦云宋代崔嘉彦著 公元1189年)、施发(政卿)著《察病指南》(公元1241年),元代敖氏著《敖氏伤寒金镜录》(公元1341年)、滑寿著《诊家枢要》(公元1359年),明代李时珍著《濒湖脉学》(公元1564年)、李中梓著《诊家正眼》(约公元1642年),清代李廷昰著《脉诀汇辨》(公元1664年)、张登著《伤寒舌鉴》(公元1668年)、林之翰著《四诊诀微》(公元1723年)、周学霆著《三指禅》(公元1827 年)等等;
方药论治类的书籍:西晋王叔和撰《张仲景方》(约公元280年),东晉葛洪著《肘后备急方》(约公元341年),南齐龚庆宣著《刘涓子鬼遗方》(公元495~499 年),唐代孙思邈著《千金要方》(公元652年)、《千金翼方》(公元682年)、王焘著《外台秘要》(公元752年)、蔺道人著《理伤续断秘方》(约公元946年),宋代王怀隐著《太平圣惠方》(公元992年)、陈师文等撰《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公元1151年)、许叔微著《普济本事方》(约公元1132年)、严用和著《济生方》(公元1253年),元代危亦林著《世医得效方》(公元1337年),明代朱橚等撰《普济方》(公元1406年),清代汪昂著《医方集解》(公元1682年)、吴仪洛(遵程)著《成方切用》(公元1761年)、陈念祖著《时方歌括》(公元1801年)、鲍相璈著《验方新编》(公元1846年)等等;
针灸类专著:晉皇甫谧编纂《針灸甲乙經》(公元282年),宋代宋王惟一著《铜人俞穴针灸图经》(公元1026年)、王执中著《针灸资生经》(公元1220年),金代阎明广著《子午流注针经》(公元1153~1163年),元代滑寿著《十四经发挥》(公元1341年),明代高武著《针灸聚英》(公元1529年)、李时珍著《奇经八脉考》、杨继洲著《针灸大成》(公元1601年),清代张振鋆著《厘正按摩要术》等等;
分化衍生类著作:由于此类医籍数量浩大,所述内容众多,计有医经类、伤寒类、金匮类、温病类、诊断类、本草类、方书类、内科类、外科类、伤科类、妇科类、儿科类、五官科类、养生类、医论医话类、医案类、综合类等。笔者按其大要,选取部分书籍以为代表:梁朝陶弘景注《本草经集注》(约公元536年),刘宋雷斅著《雷公炮炙论》(约公元588年),隋代巢元方著《诸病源候论》(约公元610年)、楊上善編注《黃帝內經太素》(公元605~617年),唐代李勣撰《新修本草》(约公元659年)、王冰次注《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公元762年),宋代钱乙著《小儿药证直诀》(公元1114年)、太医院编《圣济总录》(公元1117年)、陈无择著《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公元1174年)、陈自明著《妇人大全良方》(公元1237年),金代刘完素著《黄帝素问宣明论方》(公元1186年)、《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公元1186年)、李东垣著《内外伤辨惑论》(公元1231年)、《脾胃论》(公元1249年)、张从正著《儒门事亲》(约公元1228年),元代王好古撰《汤液本草》(公元1298年)、朱震亨著《丹溪心法》(公元1347年)、《金匮钩玄》(公元1358年)、《格致余论》(公元1347年),明代王九思等集注《难经集注》(约公元1505年)、薛己著《正体类要》(公元1529年)、李时珍著《本草纲目》(公元1578年)、方有执著《伤寒论条辨》(公元1589年)、王肯堂著《证治准绳》(公元1602年)、陈实功著《外科正宗》(公元1617年)、李榳著《医学入门》(公元1624年)、张介宾著《类经》(公元1624年)、《景岳全书》(公元1624年),清代喻嘉言著《医门法律》(公元1658年)、陈梦雷等编《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约公元1722年)、尤在泾著《金匮心典》(公元1726年)、吴谦等编《医宗金鉴》(公元1742年)、吴仪洛著《本草从新》(公元1757年)、徐大樁著《医学源流论》(公元1764年)等等。
从《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卷中,吾人可知,《伊尹汤液经》每首医方所用药物最多为八味,而《伤寒杂病论》中出现了用药在九味以上的医方,最多达到二十三味的“鳖甲煎丸”方剂,但在书中,此类超大方数量不多,大部分的方剂用药均在一味至八味之间。然而,正由于这为数不多的几首超大方剂,导致仲景之后的方书以偏盖全,已不知中医药学中有《汤液经法》——《伊尹汤液经》之组方用药法则矣。故在隋唐间成书的《葛洪肘后方》、《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方书中,每方用药往往在八味以上,致使《伊尹汤液经》之组方用药法则迷失其间矣。
中医药方剂经历了由简入繁的过程,方制从小方到大方,从大方到超大方,用药从一味到八味直至二、三十味,甚至更多。故徐大樁慨而言之:“《千金方》则不然,其所论病,未尝不依《内经》,而不无杂以后世臆度之说;其所用方,亦皆采择古方,不无兼取后世偏杂之法;其所用药,未必全本于《神农》,兼取杂方单方,及通治之品。故有一病而立数方,亦有一方而治数病。其药品有多至数十味者,其中对证者固多,不对症者亦不少,故治病亦有效有不效。大抵所重,专在于药,而古圣制方之法不传矣”(《医学流源论·书论·〈千金方〉、〈外台〉论》)。徐氏一言中的,隐藏于《伤寒杂病论》中之《伊尹汤液经法》,从此迷失矣。凭心而论,其实不能完全怪罪于孙真人,仲景在《伤寒杂病论》自序中未有说明自己之医学流派,未说明书中方剂之组方制度;而且在唐代,《伤寒杂病论》也早已散落不全,在没有任何资料参照比较的情况下,光凭残缺不全之遗卷乱简,即便是张圣本人,在此种状况下,也很难明白书中之奥妙也。
综上所述,中华医药学在秦汉时,以伤寒、杂病和外科之临床医学到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独立而成脉学、针灸学、药物方剂、伤科、养生保健等专门学科。至隋唐时期,中国医药学得到了全面的发展。至宋代,征采广博,校刻方书,卷帙之浩繁,前所未有,目前我们所能读到的《素问》、《伤寒论》、《金匮要略》、《针灸甲乙经》、《诸病源候论》、《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和《外台秘要》等,都是经过此次校订、刊行后流传下来的。至金元时代,中医学出现了许多各具特色的医学流派,著名的金元四大家各有所专。刘完素(公元1120~1200年)之“寒凉派”,张从正(约公元1156~1228年)之“攻下派”,李东垣(公元1180~1251年)之“补土派”,朱震享(公元1281~1358年)之“养阴派”,著作俱丰,至此,《伊尹汤液经》之组方用药法则彻底迷失矣。金元之后,医书药籍有增无减,故白沙游子无闻居士如是言,《伊尹汤液经法》实际上乃迷失在浩繁的中医药学卷籍之中是也。
故徐灵胎云:“后世之方已不知几亿万矣,此皆不足以名方者也。昔者,圣人之制方也,推药理之本原,识药性之专能,察气味之从逆,审脏腑之好恶,合君臣之配偶,而又探索病源,推求经络,其思远,其义精,味不过三四,而其用变化不穷……唐时诸公,用药虽博,已乏化机。至于宋人,并不知药,其方亦板实肤浅。元时号称极盛,各立门庭,徒骋私见。迨乎有明,蹈袭元人绪余而已。今之医者,动云古方,不知古方之称,其指不一”(清·徐大樁撰、万芳整理《医学流源论·方药·方剂古今论》人民卫生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因此,对于起到理论导向作用的《汤液经》之组方用药法则,在追求实用、只要疗效的临床医家们眼中已显得无足轻重,故而渐行渐远,直至无传。至于方药之功效,徐氏又言:“古圣人之立方,不过四五味而止。其审药性,至精至当;其察病情,至真至确。方中所用之药,必准对其病,而无毫发之差,无一味泛用之药,且能以一药兼治数症,故其药味虽少,而无症不该……后世之方,药味增多,非其好为杂乱也,乃学不如古人,不能以一药该数症,故变简而为繁耳……唐以后之方,用药渐多,皆此义也”(《医学流源论·方药·貌似古方欺人论》)。笔者以为,中医药方剂的由简而繁,中医药方剂用药由少增多,中医药方剂疗效的下降,其最主要的原因是《伊尹汤液经》之组方用药法则的迷失不彰,后世医家已不知如何进行组方用药,如何才是对症处方而能达到“方中所用之药,必准对其病,而无毫发之差,无一味泛用之药,且能以一药兼治数症,故其药味虽少,而无症不该”之功效矣。
近百年来,在西方医药强烈碰撞下的今天,中华医药学已几经沉浮,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和考验,经过近一个世纪中医药界的几代前贤先辈、专家学者的抗争与努力,中华医药在世界医林与国内医药界占有一席之地,已被国内外广大民众所认识并接受,中华医药重又崭露头角。但如何发挥中华医药的优势,提高吾国传统医药的临床总体水平,提高中医药临床诊治疗效,笔者以为,除对传世方书中之验方、效方的研究应用外,对中华医药学之“组方用药法则”的研究总结势在必行。二十世纪敦煌遗书《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的发现与刊行,使保存了传统医药学之精髓、传统医药学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中医药元典——《汤液经法》的重新现世,为挖掘总结中医药之“组方用药法则”成为了可能,给中华医药学的再度辉煌创造了必要的条件。呜呼!历史曾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遗憾,现在又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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