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逸:病人

病 人
仇逸
我最近病了,被家人送进了一家城里比较偏僻的医院。
下车的时候我发现这里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破烂,人也比预想得更多一些,只是大家似乎都不喜欢说话,整个医院显得十分安静。
家里人替我缴费去了,我便无所事事地坐在那栋白色建筑外的一条长椅上,看着其他的病人们发呆。
他们瞧着很平静,不吵也不闹,跟那些病入膏肓崩溃的人很不一样。我观察了许久,但始终没看出来他们哪里病了,唯一看出来的只有他们脸上那些许难过的神情。
也是,毕竟病了,任谁都开心不起来,我同样是如此。
很快,我的家人就缴完费回来了,他们叮嘱了许多琐碎的事情,说实话听着很烦,我很想闹,想说不要待在这里,可抬头望见他们眼底的神色,那些情绪又消散在了心里。
也是,他们毕竟也是好心,我有什么好闹的。
突然我就明白了四周那些病患的心情,眼下的我如他们一般,平静且难过。看来我家里人是对的,我的确病了,我与他们一样,没什么不同,是个病人。
他们走了,我被随行的护士送进了一楼的病房。
很奇怪,这个医院只有一层楼,而且走廊里四处都装着铁门,不像是要保护病人们的安全,反倒像是在防止他们逃跑。
这里,如同一座监牢。
真的会有人逃跑吗?
我仔细想了想,应该不会有吧,毕竟大家看起来都那么的平静。
这么做仿佛有些多此一举。
在我思索间,护士已经熟练地替我挂好了吊瓶,墙边有一台老式的电视,上面积了不少灰,好似许久没有被打开过了。
等护士走后,我打开了它,这间静谧的医院终于多了一丝嘈杂。
小小的方盒子里放着古早的狗血电视剧,带着些杂音,偶尔还会变成雪花,如同它一样的老且落后。
换做平时,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多看一眼,可眼下我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打发时间的选择。
老就老些吧,聊胜于无。
但很快我又重新无聊了起来,我想找人说话。我实在不是个坐得住的性子,这么无所事事的呆着令我感到难受,那台老家伙也令我难受。
最后我还是关掉了它,医院重新安静下来。
我好像又有点理解其他人了,那台老家伙不足以解决我的问题,可能也解决不了他们的,所以大家干脆都不看了。
我想出去。望着窗外那些静坐着晒太阳的病人们,我如是地想着。
阳光明媚,暖风徐徐,是应该珍惜的,那是这里唯一一丝带着自由的味道。
这是入了夜后我才明白的事情,似乎有些晚了。
四周黑漆漆的没有光亮,比白日里也更安静了些,没有虫鸣没有人声,静得可怕。
我蜷缩在带着消毒水味的被子里,耳畔总是隐隐约约飘过不知名的低吼、呜咽、或是崩溃的尖叫。原来这里也并不是那么静,但我觉得它还是静一些好。
等我睡着了,那些声音还是没有停下,可等我醒来,周围又没了声响。
我应当是做了个梦,那些我自以为的动静不过是我的臆想。
吃过早饭,护士告知我可以到院里晒晒太阳吹吹风,我便把这些抛到脑后去了,毕竟现下没有什么比那温暖的阳光更令人向往。
它打在我身上时,我感受到了除'温暖’这个词以外的东西,可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思来想去,可能还是'自由’比'舒服’和'安心’更恰当些。
我喜欢这种感觉,它比后面那排白色建筑好太多了,我很开心。
令我更开心的是,我终于有了朋友,不过这是在我住进来一周以后的事。
别问我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我不想回忆,相信你也不想知道,你只要知道我这个朋友就好。
他没有名字,或者他不想告诉我他的名字,又或者他其实根本就不会说话。因为这么久了我都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只见过他点头或摇头的样子。
他有点怪,因为他只会那样,点头或摇头。
“我太闷了,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在我终于忍不住的时候,我试探着问坐在我旁边摆弄着小草的他。
那时他安静了许久,当我以为他并不想搭理我的时候,他偏过头来看我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同他唠起了家常,但只有我在说,他一直都只是听着。不过没关系,有个人愿意听我说话也好,哪怕他不会说话。
可就算我再话痨,也会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于是我开始没话找话。
“你身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疤?”长长的,大多都是用线缝好后留下的痕迹。
我不解又好奇,他却仅是摇了摇头。
我无可奈何。他不想说,但我更愿意觉得他只是不会说话。
“那你会说话吗?”我再次问道。
这次他没了反应,连点头或摇头这种简单的动作都没有了。
看来是触碰了人家的底线,我一时尴尬起来,想不起还能说些什么。
这次由我单方面开始的闲聊,也被我自己结束了。
我有些挫败,还有些抱歉。
我一直想同他道歉,可我一直鼓不起勇气,每次遇见他仅仅是同他扯些有的没的。
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这令我愈发觉得抱歉和惭愧。
等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同他道歉时,他已经离开了。
准确来说,护士告诉我的是他出院了。
嗯,应该是吧。我愿意相信这个看起来和蔼的护士。
之后我再没遇见与我聊得来的朋友,这医院又变回了我刚来时那样,而我却有了些不同,我开始坐得住了,话也少了许多,变得平静且难过。
再后来,我出院了。
或者应该说这家偏僻的医院终于倒闭了,我不得不离开这里。
出院那天依然阳光明媚,我与家人走到医院对面的马路边等车。
那栋白色的建筑在我眼前轰然倒塌,连同着那块破损的招牌——精神病院。
有许多声音说,这是家黑心的医院,骗了不少家庭把孩子送来这做所谓的治疗,把那些孩子们害得不成模样。人家只是有些不同,可能生活将他们致郁,但生活同样能将他们治愈,不需要把他们送来这里迫害。
我觉得他们说得很难听。
这里明明很安静,我们也明明就是病人,你看,我身上的病服还没来得及脱。
但上面带着阳光的味道又令我妥协。
那是自由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