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社会大多数人都带着一个面具生活

前些日子几个朋友有个小聚会,乔杉忽然说英俊快不行了,人很消瘦,肝癌。我得知此噩耗心情抑郁,独自难过了好久,甚至想去看看他。可乔杉无意说,英俊已经不太愿意见人了,不希望给大家留下瘦骨嶙峋的印象,他只见了最好的兄弟,我知道我不算“最好的兄弟”,于是就打消了探视的念头,心中极力回忆英俊的音容笑貌。

我和英俊认识是很多人不知的。从年龄上讲,我大他一辈,为其父不冤他,论交情属“忘年交”;从领域上讲,他音乐,我文物,互不搭界,说话没有共同点;从相貌讲,我老气横秋,他时髦时尚,两人站在一起多少还有些滑稽;但我和英俊不知为何,就是话投机人投缘,每次见面亲得不行,这没有道理也没有缘由。其实人生相遇就是如此,不是凡事都有个人生道理的,尤其是那个世俗道理。

我认识英俊时他已经是标准的“爆炸”发型了,特别夸张,特别醒目,所以一次就记住了他。可最初见面的细节都记不清了,忘记是谁告诉我的,英俊是个音乐鬼才。对我这样的老江湖来说,什么“鬼才”还是“天才”都一样,有才就是有才;可天下有才的人多了,未必都能成为世上有用之才。可英俊施才为用,为许多电影配歌配曲,以致电影放映多年以后,电影情节都模糊了,但歌曲仍深入人心,能不时地听到。

人是有命的,更是有才的,有命显才乃人生佳话。从古到今,有多少才子淹没于历史长河之中,即便才大如海,亦可融入其中而不显山水。一个人的才华显露又被社会认可并追捧,乃三生有幸。前世修福,今生有命,来世荣光。英俊虽短寿,但属于三生有幸之人,所以这么多兄弟姐妹为之送行,如果英俊九泉有知,应足以欣慰,我亦安心了。

和英俊最后一面是在某一个电影首映式上,电影记不清了,我和他隔着几排,开演前我们打了招呼,观影后让我说观后感,我说,今天来了好多好朋友,我点了几个人名,其中特意提了英俊,其实就是告诉大家,我们是朋友。事后还有朋友诧异地问我,你怎么会认识赵英俊?我说相识不在于年龄长相职业甚至圈子,相识在心灵沟通。我和英俊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和英俊相识于多年一次的偶然聚会。在一个昏灯暗火的酒吧里,英俊主动过来和我打招呼,一脸阳光,始终灿烂,没有假面也没有客套,我们天南海北地聊了不少,内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英俊那张生动的脸和表情让我记忆犹新。一个人的真诚不可能是装出来的,是否发自内心一目了然。我在江湖游荡多年,亲疏远近不是靠尽调(尽职调查),而是靠直觉,有时候直觉比尽调准确得多。如果我一生相信自己最初的直觉,那一定少有弯路,少交损友。

英俊心直口快,灿烂如婴;这是我们这个复杂社会十分难得的。我们这个社会大多数人都带着一个面具生活,尤其在社交场合,如同假面舞会,道貌岸然者,花枝招展者,一见如故者,假装矜持者,充满了视野,也充满了混乱的头脑,每个人生怕自己还是自己,非要努力变成另一个样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游走于江湖,如鱼得水。而英俊则不然,初次见面就阳光明媚,如高山湖泊,清澈见底。这也是我们爷俩投机的根源。

英俊走了,只有四十三岁,太可惜了!英年早逝,天妒英才啊。英俊留下了一封遗书,豁达诙谐,读之令人百感由生,尤其结尾一句颇像歌词:“我从小就喜欢下雨,若某个傍晚暴雨狂风,便是我来看你。”人生无所谓长短,即便百年,对于宇宙空间也不过一瞬,对于历史也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这几天我多次提到苏东坡的名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问过身边的人,何为“逆旅”?书上解释说是旅社。几乎无一人能准确回答我,我只好深层解释说,一个人无论活得长短,自出生之刻起,你的命数早已定下,人生就是一天短于一天,所以必须珍惜。所以叫“逆旅”,东坡先生就是大师,洞穿一切却波澜不惊。

人生叵测,英俊走得突然,让人十分不舍,想想喝酒吃饭聊天的日子,想想他的随意通达来去轻松,真不知说些什么好。那听听他的音乐吧,也许他在歌词里曾经不经意间告诉过我们什么,那可能就是人生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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