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说(散文）

人不生病，几乎不可能。菩萨不生病，菩萨是泥巴捏的，且从不开口，永远微笑直面红尘。我们不行。我们吃五谷杂粮，偶尔生生病。尽管生病不怎么喜欢，但生病也不十分可恶。那等时候，恹恹的躺在床上，几根面条奉于榻前，有人扶着你病歪歪的身体阶前晒晒太阳，你拧着眉头懒得再管世上是非，于尘世大彻大悟的样子。家里各处飘拂着艾苦的药味，一家子的心都放在你那里。你当然痛苦，不幸，但也就此明白你的重要，分量。还有，你健康活泼，朋友心里头分拨不出角落放你，你稍稍欠安，人家就把你在心头放着。久别重逢，人问：别来无恙？你满面春风，好好好。握过手就忘了你。如果病态几分，有气无力，颔首低眉，握手分別人家至少三日里念你想你担心你那几分病。那两分病，让人心里生出三分慈悲七分怜悯，且迅速发酵膨胀不能自持，设法十分表达关心。我们不好事，希望日子生活平静，也仅三天为上限，几分病让生活漾出波澜，也让朋友之心稍稍不安静，似乎荒置的土地突然有些种子萌芽蠢蠢欲动。平静破裂之后再生新的安静与妥贴，接下来的日子孕育出的总是稍稍陌生略带几分亲切的东西。

人生病在中医是哲学问题，你说头痛，怀疑你的一双腿，你说腿有不方便，却要了解了解离得远的五脏六腑，这叫辩证。他们诊断病的神器是肉眼和手指，眼可以透视，而后伸出几根白皙极骨感的手指轻轻按压手腕，探探你血液流经的情况，说出些阴阳平衡气血盈亏此消彼长的话，你才知四肢顶个圆囫囵行走坐卧吃喝拉撒的东西里面竟有许多高深莫测，皮囊里面装的都是一些哲学。可在西医那里人就是一块块肉的拼合，一根根骨头的连接，可以开胸破肚，掏出肝胆心肺，而后修补匠一样这里切那里补。人在西医眼里是极简单的凑合，皮囊里也没什么学问，皮包着骨头，中间是肥肉，而后是肠肠肚肚。他们看病是排除法，不是皮的问题，就是肉的毛病，而后就是骨头的故障，这些都没事，就说你精神有问题。总而言之生病上医院对于心灵总存伤害，无论中西。中医不要你脱衣解裤，但必问一些隐秘之事，到八十岁，还在问你多大来潮，而且祖宗三代八辈子的事仿佛都要说清楚。西医就不要说了，不但让你一丝不挂，还将你皮囊之内假借机器看个一清二楚。在医者面前，一切帏幕统统撕开。人的所谓隐私只在你心里存在，一种主观的臆想，一种自欺欺人，说不上什么时候你的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而窥之者均己疗救者出现，仿佛站在生灵之上的救世主。

人生几十年存世，酸甜苦辣诸味让你遍尝，好生好活之后，生生病，生命偶获的挫折，可以感之康健的好，可以感之生命之外另有双操纵你的手，可以感之生活并不全是坦途，生活、日子绵延喘息总有些出其不意的伏笔，让你细细阅读，捧卷惊叹。当然经过小小磨难之后病愈，你会比之先前的健康进步、完善、稳妥，愈加珍惜，重新做人又入新途。

因此，人生病并不可怕，怕的是讳疾忌医，害怕在医者面前将些隐私公开，告诉医人你曾有怎样的妄痴，吃是不香睡是不安，或者你是怎样地牦损身心，淫奢狂燥，透支精血，身躯已为空壳，或者终日不语，心窍不开，郁闷成疾，或者一一总而言之，尽是些见不得人的自损勾当，如何可以明说，又怎能坦然公开？

生命是慷慨的，提供给你种种际遇，包括你活得好好的，突然就让你做做病号——別讳疾忌医，你得活得慷慨坦然才好。

2021年6月7日于益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