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原创)大唐故事之诗王白居易(十集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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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故事之诗王乐天之悲悯天下
一
古人说：“聪明有种，富贵有根。”
意思是说，不要只是看见人家的聪明和富贵，就一味的羡慕嫉妒恨。要了解，这些都是有因由的。实际上，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聪明和富贵。运气型人才，终究是不久长。
话说大唐大历七年（公元772年），适逢唐代宗睿文孝武皇帝李豫执政。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
正月二十二日，回纥使者（驻大唐办事处成员）私自离开鸿胪寺（外交部办公大楼），在街上横着跑，竟然拐卖儿童。被公安机关抓获后，这家伙竟然殴打干警。然后竟然带着三百骑兵骚扰金光门、朱雀门，搞得门都不敢开。皇帝派遣中使刘清潭前去沟通协调，这事情才停止。
卢龙节度使朱希彩造反，把领导李怀仙杀了，自己当老大，并且不尿朝廷，不给面子。孔目官（司法局长）李怀瑗看不下去，找机会杀了朱希彩。然后部队归附到经略副使（军区副司令）朱泚名下。
大文学家元结逝世，享年五十四岁。大文学家贾至逝世，享年五十五岁。
这一年，杜甫已经逝世2年，李白已经逝世10年，王维已经逝世11年，韩愈正好4岁，元稹还有7年后出生，至于李商隐，其父母都还没有出生。
这一年农历正月二十日，河南新郑的一处别墅中，一个小孩子呱呱坠地。他，就是白居易。
要说这个小孩子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似乎也并不为过。
古代人的社会地位排序，说简单点，就是“士、农、工、商”。说复杂点，就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分析发现，这个排序有点意思，其实并不稀罕钱。如果这个钱是通过生意来的，则并不大受人待见，反而排名靠后。
古人流行和遵崇什么呢？三步走：读书、做官、有钱。
除了那些神奇的偶然因素外，一个家庭要出一个人才，往往需要几代、十几代甚至几十代族人前赴后继的不断努力才能实现。
要说这个白居易的家世，可牛逼了。
白居易的父亲，名叫白季庚，曾经担任过彭城县令、徐州别驾、襄州别驾等。为官清廉，群众满意度极高。他响应晚婚晚育政策，四十一岁才结婚。夫人陈氏，贤良淑德。白季庚的老丈人，名叫陈润，是个文化人，十分擅长写诗。
白季庚的父亲，也就是白居易的祖父，名叫白锽。他曾经担任过洛阳主薄、滑台节度使等。文章写得很好，尤其是五言诗相当不错。为官正直，群众评价很好。
白锽的父亲，也就是白居易的曾祖父，名叫白温，曾经担任过大唐检校都官郎中。
白温的曾祖父，名叫白建。他曾经担任过北齐的五丘尚书。白建的曾祖父，名叫白邕（普及知识，读庸），曾经担任过后魏的太原太守。
从白建这再往上面推二十三代，就到了白居易的远祖。他的远祖是秦朝名将白起。白起为秦始皇统一六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秦王为了答谢他，封为武安君。然而遭人陷害，秦王信了奸臣的邪，赐死白起。皇帝正式上位后，感觉后悔，作为补偿，就把太原奖励给白起的儿子白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白居易经常说自己是太原人。
这样显赫家世出生的后代，要么就是飞扬跋扈，要么就是出人头地。
也对，站在祖先的肩膀上，不成功也难。
小时候，白居易就开始识字，五岁开始学诗，九岁就能通晓声律，十五岁时，就能动手写文章。
吹牛打草稿，这是有证据的。多年以后，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这样回忆自己小时候的读书经历：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
他还在文中说：
五、六岁便能为诗，九岁谙识音韵；十五、六……苦节读书，二十未已，昼课赋，夜读书，间又课时……以至口舌生疮，手肘成胝。
不但是天资聪明，然而读书还十分努力，竟然读得口舌生疮，手肘上长出厚厚的茧疤。然鹅，效果如何呢？这里随便举两个栗子：
十五岁那年，他曾经写过一首《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弟书》：
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馀。
今日因君访兄弟，数行乡泪一封书。
这一年，他还写过一首《江楼望归时避难在越中》：
满眼云水色，月明楼上人。
旅愁春入越，乡梦夜归秦。
道路通荒服，田园隔虏尘。
悠悠沧海畔，十载避黄巾。
这两首诗一发表，被世人争相传阅，竟然上升到了大唐阅读量的榜首。
白居易出生之后的这一段时间，曾经显赫的大唐正在走下坡路。虽然安史之乱已经成功摆平，但藩镇势力还是长时间存在，各搞各的事情，成天打打杀杀，搞得全国上下，局势各种混乱。
大唐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白居易9岁。这一年，内战打得火热。7月份，平卢节度使李正挂了后，他的儿子李纳起了逮猫儿心肠，打算把势力做大做强，发动叛乱。为了守住地盘，他安排重要军事力量，在徐州埔口稳住。
徐州刺史（市长）名叫李淆，是李纳的隔房大爷。这个时候，白居易的老爹正在担任彭城县令（彭城是徐州下面的一个县），他觉得发挥作用的机会来了，于是果断前往徐州，更李淆讨论了半天，终于说服李淆，要站队真确，不再参与叛乱。
李纳知道后，火冒三丈。他再也不认什么隔房大爷，果断带兵两万，前来攻打徐州。白季庚和李淆联合应战，坚守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朝廷救兵。徐州城保住了，皇帝很高兴，提拔他担任徐州别驾（市政府秘书长）兼任徐泗观察使（副市长），还赐绯鱼袋（五品高级领导干部才有资格佩戴，是一种政治待遇）。
父亲如此努力拼命，儿子必须看在眼里、学在心里。
长大之后的白居易，对于前途，有着自己的想法和规划。他深知，虽然自己也算是官二代，但在这样混乱的政治历史条件下，只有依靠自己努力，才能有前途。退一步说，自己努力再加上父亲努力，就能有更好的前途。如果自己坐吃山空，偷天换日，那不是坑爹么？
他最想去帝都长安，那里机会多，搞不好有大领导欣赏自己的文采，那么机会就来了。
对于这种自食其力、不啃老的行为，父亲十分支持：“儿子，爹看好你。随便去闯，路费我出。”
于是，在大唐德宗贞元六年（公元790年），十八岁的白居易趁着三月的大好春光，前往长安。
二
帝都长安，那是相当的繁华。但这些都引不起白居易的兴趣，他这次前来的目的，是想见到顾况。
这一年的顾况，63岁，位居著作郎（大唐国史总编），同时担任重要文件（比如圣旨、诏书）的起草和修改任务。至于文采，作为实力型选手，那是不摆了。四个字：天下景仰。前来拜访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但顾况有着大多数文人的臭脾气，看不顺眼的，一律不待见。
正在喝茶的顾况，听见仆人前来汇报：“有人前来拜见。”
顾况说：“没见到在忙么？不见。”
仆人说：“是个小伙子，看起来很斯文。他说祖上三代都是诗人，父亲是徐州的领导班子成员，他带了文章，想请你指点。”
顾况说：“祖传诗人？这种还是少有，见面看看先。”
看了白居易打工仔一般的衣着打扮，再看了他的署名后，顾况哑然失笑：“小伙子，帝都现在物价高，饭钱都很贵。尤其是寸土寸金，房价高得离谱。你想在这白住，是搞不成的。不如回去，你们老家房价低，你给个首付再按揭，应该不是问题。”
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
白居易心里一怔：这不是日决我么？但随即淡定下来：“顾大爷，请你点评一下我的文章，我听完就走。简直劳慰了。”
顾况假装低头瞟瞥一看，竟然字迹工整。再一看文章，是一篇五言诗《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仆人正打算像既往一样，打发白居易离开。不料顾况却摆手说：“你先去忙，我来处理。”然后对白居易说：“你这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写得太特么精彩了，我喜欢。”
在仔细看完白居易提交的其他文字后，顾况拍案惊奇：“没想到你有这种水平。现在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今后在长安买房子，莫说按揭了，全款都不是问题！”
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
难得遇到这种奇才，顾况十分高兴。他立即转化成了白居易的粉丝，一有机会就向其他人员推荐，说小白的文章如何如何的好。这种口碑相传，竟然成了免费广告，一时间，名动长安，大家都在读白居易的文章。甚至就连郊区耕田的老农民，都能唱上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炮而红，一夜成名，白居易各种激动。趁着这种心情，他发了一个朋友圈《王昭君》二首，其中一首是：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
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
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知宫里时。
一时间，帝都群众争相传唱，俨然让白居易成了网红。
到底有好红呢？不妨举个栗子。
大唐时，防暑降温的方式之一，是有冰块的。不过这玩意不能吃，是用来配合扇子，降低温度。白居易买冰块，店家不但不收钱，还送好几块。然后打个广告“白居易专用冰块”，就能很快脱销，赚得十分开心。
冰块是这样，其他生活物资也是如此，白居易一时间成了各大品牌的形象代言人。
曾经天真的认为，文章写得好，找工作应该不是啥难事。但实际上，人家只是欣赏文章，在轮到落实工作时，先就问：你啥文凭啊？一听没有文凭，就以各种理由推卸。
一晃三年过去，父亲给的盘缠，基本已经用完。当年顾况大爷的话得到了印证，现在生活严重地给白居易上了一课：在长安混，还真是特么的不容易。
在感慨命运弄人的同时，白居易冷静下来，认识到了一个很明确的现实问题。只有文才没有功名，要想混进公务员队伍，是不好操作的。对，只有参加公务员考试，才有机会。现在这种情况，盲目地找人托关系毫无卵用。不如回家去，认认真真准备考试。
想明白了这点，白居易不再纠结，果断离开了长安。
回到老家符离，才发现大哥白幼文已经通过了科举考试，现在在浮梁担任主簿（秘书）。这更加激励了白居易参加考试的信心和决心，他开始闭门不出，刻苦学习。
公元793年，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从襄州调到襄阳，上班不久就病了。白居易前往照顾父亲，不料第二年，父亲病逝。清理遗物才发现，清廉的父亲竟然没有啥积蓄，搞得现在连灵柩都无法运回老家，就葬在了襄阳。
大唐为了彰显孝敬的风气，当时有个“丁忧”制度。意思是父母去世后，上班的儿女必须要回家去，停职守孝三年（不带薪）。于是白幼文的工资没有了。
本来生活条件还算很好的，现在急转直下，断绝了经济来源，日子竟然十分艰难。突然由小康家庭沦落为贫困户，白居易十分难受。他写了一首《望月有感》：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种悲伤和穷苦，也是没谁了。
好不容易熬过三年，丁忧时间结束，白幼文重新上班。还没有经济来源的白居易，只好跟着大哥混，并忙着准备考试。
在叔父白季康的推荐下，白居易参加了乡试。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宣州试射中正鹄赋》（527字），另外一篇是《窗中列远岫诗》：
天静秋山好，窗开晓翠通。
遥怜峰窈窕，不隔竹朦胧。
万点当虚室，千重叠远空。
列檐攒秀气，缘隙助清风。
碧爱新晴后，明宜反照中。
宣城郡斋在，望与古时同。
这两篇文章让主考官宣歙观察使崔衍十分欣赏，果断推荐白居易前往帝都长安参加进士考试。
大唐德宗贞元十六年（公元900年），29岁的白居易参加公务员大考。在充分准备的前提下，凭借《省试性习相近远赋》（494字）和《玉水记方流诗》（6句60字）一举高中，名列第四。这次考试，全国录取仅十七人，白居易是最年轻的一个。
来，围观一下这首为他带来官运的《玉水记方流诗》：
良璞含章久，寒泉彻底幽。
矩浮光滟滟，方折浪悠悠。
凌乱波纹异，萦回水性柔。
似风摇浅濑，疑月落清流。
潜颍应傍达，藏真岂上浮。
玉人如不见，沦弃即千秋。
发布考试通知书后，教育部门给这些通过考试的举子一个显摆的机会，就是在大雁塔题词。具体操作方法是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砖头上，这是一项很高的政治待遇。
刻好名字后，白居易还不过瘾，感觉自己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果断写了一句“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然后，这十七人一起去拜见宰相，并参加朝廷举办的“探花宴”。曲罢人散之后，白居易写了一首《及第后归觐，留别诸同年》：
十年常苦学，一上谬成名。
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
时辈六七人，送我出帝城。
轩车动行色，丝管举离声。
得意减别恨，半酣轻远程。
翩翩马蹄疾，春日归乡情。
开心不？两个字：十分开心。
三
获得了考试合格证，简直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这个考试合格证，并不等同于录取通知书。要想正式上岗，还需要通过吏部（中组部）的选拔考试，并经过严格的政审，才能最终搞定。
这个组织部的选拔考试，总共四门（四个步骤），分别是“身、言、书、判”。
此处忍不住顺带普及知识，请坐好板凳，记好笔记。
所谓“身”，是指外貌长相要“体貌丰伟”。所谓“言”，是指语言能力要“言辞辩证”。所谓“书”，是指书法水平要“楷法遒美”。所谓“判”，是指判决书要“文理优长”。
插播一句，为啥要考写判决书呢？这是因为大唐时候，是没有法院、检察院的。一个县长，啥都当完，判案自然不在话下，主要职责内容之一。
简单地说，能够进入组织部选拔考试的，什么长相、言辞、书法水平等，都不在话下。最考人的，就是“判”。幸好，白居易在准备考试期间，写了上百篇判决书，准备相当充分。在他后来空了的时候，还把自己这些习作编成了一本《百道判》，竟然成了后世考生的应试复习教材。
大唐德宗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冬天，中组部考试如期而至。主试官是礼部侍郎郑瑜。时年31岁的白居易轻松考过，且名列甲等。一起通过考试的，还有李建（后来混成了首都市长京兆尹、刑部侍郎）、元稹（后来混成了宰相）。尤其是这个元稹，后来成了白居易好兄弟（好基友）。
等了差不多两个月，调令终于下来。白居易被朝廷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这个秘书省，不是一个行政区域，是一个组织机构。其职责是管理国家图书。校书郎就是国家图书馆的管理员，职级是九品，相当于县长。
虽然有了工资，但房子还是买不起的，只好租房子。对于这段日子的变化，白居易写了一首《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兼寄刘十五公舆、王十》（名字好长）：
帝都名利场，鸡鸣无安居。
独有懒慢者，日高头未梳。
工拙性不同，进退迹遂殊。
幸逢太平代，天子好文儒。
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
三旬两入省，因得养顽疏。
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
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
既无衣食牵，亦少人事拘。
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
勿言无知己，躁静各有徒。
兰台七八人，出处与之俱。
旬时阻谈笑，旦夕望轩车。
谁能雠校闲，解带卧吾庐。
窗前有竹玩，门处有酒酤。
何以待君子，数竿对一壶。
现在生活终于有了来源，再也不依靠兄长了。白居易表示很知足。
大唐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春，李纯即位。新皇帝上任，同样三把火。他打算提拔人才，搞一下改革。于是决定进行制举考试。这个制举考试，和科举考试不同，是皇帝临时决定的，想考就考。一旦考过，职位都是厅级起步。这个考试的主要内容，是“策”（申论）。皇帝针对当前热门的政治问题（很有可能是连他自己都搞不醒豁的问题）提问，考生笔试回答。皇帝亲自阅卷。
白居易的工作并不太忙，时间是充裕的。知道这个消息后，他积极备考，和元稹一起住在华阳观复习功课，持续两个月。
复习期间，他针对皇帝可能提出的热门问题，写了七十五篇“参考答案”。这七十五篇文章，内容十分全面，包括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刑法、组织、文化等。他后来把这些资料编成一本《策林》，成为了后世考生的教材（又是一本教材）。
这一年夏天，白居易和元稹一道，参加了皇帝亲自组织的制举考试。35岁的白居易轻松通过，中四等。
一不小心，他创造了一个“十年之间，三登科第”的神话。这是十分少见的。
命运日龙啊！同样是一起通过考试，结果，元稹留在了帝都，在宫中担任左拾遗。白居易却下到了地方，担任周至县尉（陕西境内）。据说是因为他的卷子“太过直白，不合圣意”（所谓的明人不说暗话，言辞太耿直好像也有问题）。
参加工作以来，尤其是在基层偏远地区担任主要领导以后，白居易有机会深入接触政治、体察民情，发现了一些急需解决的问题。于是把这些写成文章。其中有一篇《观刈麦》是这样写的：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感觉勤劳善良的老百姓，过得水深火热，当农民苦啊。国家该大力发展生产力，还需要采取有效措施切实减轻农民负担。
他还写了一首《长恨歌》（长篇叙事诗，960字），很长，但是很绮丽，简直就是感天动地、文采斐然。
这个时期的唐宪宗，已经开始励精图治，对于有真实能力的人才，简直就是求贤若渴。他看了白居易的文章后，把组织部长叫来，桌子一拍：“这么优秀的人才，是哪个给我弄到基层偏远地区的？”
组织部长捏捏诺诺：“老板，是你嫌他说话太直白，要求弄到基层去锻炼几年……”
皇帝说：“哦。现在锻炼时间满了，你发个加急电报，给我调回来。”
大唐元和二年（公元807年），白居易奉旨回到长安，被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专门给皇帝写机要文件。
现在工资涨了咚长一截，白居易在帝都二环租了一套大房子，把老妈接过来享福。
一个人开始走上坡路，挡都挡不住。
第二年春天，有人把杨虞卿（当时是校书郎，后面当上了首都市长）的妹妹介绍给他，二人一见钟情，当年结婚。这下子，房子终于落实了。
一个月后，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也通过了公务员考试，来到长安上班。
差不多这个翰林学士当了三个月，皇帝十分满意。四月，又把白居易提拔为左拾遗。这个职位，全国编制只有六人。职责是给皇帝提建议，必要情况下，甚至可以提出批评意见。
这是白居易的理想职位。此后的四年，白居易干得风生水起。
四
自古以来，自然规律不可抗拒。
大唐宪宗元和六年（公元811年），4月。白居易的老妈因为欣赏花卉，不慎跌落水井中，抢救不及时，淹死了。按照“丁忧”制度，白居易必须辞职回乡，送母亲归葬，并守孝三年。
这是制度，不执行不行，否则要遭开除公职的（大唐的公务员队伍容不下不孝的人）。
帝都到陕西乡下，还是有几十公里的距离。最快的交通工具就马车。长途跋涉，加上心情抑郁，白居易一回家就病倒了。丁忧期间没有工资，其他再无生活来源，所以他又回到了贫困户的日子。
两个字形容：艰难。
幸好，有妻子女儿在身边，时刻关心着，倒也不觉得太艰难。
然鹅，祸不单行。关键时刻，十分可爱的三岁女儿金銮子尽然不幸夭折。
人到中年，丧母丧子，白居易痛苦不已。他写了《自觉二首》（264字），其中几句写道：
四十未为老，忧伤早衰恶。前岁二毛生，今年一齿落。
形骸日损耗，心事同萧索。夜寝与朝餐，其间味亦薄。
……
朝哭心所爱，暮哭心所亲。亲爱零落尽，安用身独存。
几许平生欢，无限骨肉恩。结为肠间痛，聚作鼻头辛。
凄惨景象，凄惨心情。
所谓的“银钱散尽还复来”，其实还有另一种解释。意思是说，对于上班族而言，每个月的钱刚刚基本差不多够用，用完再给你发（想存钱？没门）。
因为工作清廉，竟然毫无“外水”。这一番折腾，花光了家里所有的储蓄。大唐没有众筹制度，更没有捐赠风气。白居易购买女儿下葬用的棺材的钱，竟然来自于当年送给妻子的订婚礼物，一个玉镯子。女儿被葬在了祖坟旁边。
这下穷到底了。
再穷不能饿死，白居易开始重新拿起锄头扁担，当农民。转瞬之间，经济条件急转直下、一日千里。
他在朝中的同事崔群听说后，赶到乡下看望白居易，竟然相对无法辨认。这时候的白居易，头发白完，满脸憔悴，俨然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
崔群回家后，把这消息给其他相好的几个同事讲了，大家深感痛心。钱徽、李建等这些好朋友，亲自前来看望，顺便搞了几次捐赠。当年的同窗好友元稹，也在其中，果断送了一袋子钱，差不多是一年的生活费。
就这样，白居易几乎挺过了人生极为艰难的三年。
好不容易熬到公元813年夏天，足足三年过去了，“丁忧”时间满。时间虽然到了，但上级的任命通知还没有下来，该去哪上班，去向不明。白居易心焦不已，他的几个好朋友也表示坐不住了。
崔群和丞相李绛一道，果断给皇帝写报告。里面说：白居易守孝的时间结束，他在任的时候，清正廉洁，母亲和女儿相继病逝，家中穷得掉底。皇帝你懂的，你这么英明神武，关心干部，应该尽快给他重新安排工作。
皇帝同意了。
于是，大唐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白居易奉诏，开始担任太子左赞善大夫。这是一个正五品职位，全国编制五人，主要职责是辅助太子读书（顺便监督太子是不是听话，必要情况下予以提醒，但不能打，除非不想活了）。
然鹅，仅仅是听起来十分牛逼。但大唐制度规定，这个赞善大夫隶属于东宫管理，而东宫干部是绝对不准过问政治的（越权就要挨整）。所以白居易这个职位，实际上么有啥大的实质意义。
“位高权重责任轻，钱多事少离家近”是很多人的职业梦想。享受工资待遇，不做实事，对于许多人看来，十分理想。但对于白居易，却不然。他是想参与国家建设的。这种光拿工资不干事情的工作，有个啥舅子意思？
所以，他内心十分纠结。班还是要上的，只是没啥重要事情，按时签到签退而已。就这样，几乎“鬼混”了一年。
大唐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夏天，帝都发生了一件大事：宰相武元衡被暗杀，御史中丞裴度被故意伤害。
后来查明，这事情是因为藩镇割据给闹的。武元衡和裴度十分反对地方武装势力，打算翻盘。这引起了对方的仇恨，所以有人找到江湖敢死队下了狠手。当然这是后话，实际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白居易的反应和后来的结局。
听说这个案件后，白居易十分震惊，马上给皇帝写了一封电报发过去。里面大约是这样写的：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胆敢谋害当朝宰相，我大唐面子何存？我干部安全感何在？恳请皇帝下令，追查凶手，抓住打死！
正在追求长生不老的唐宪宗突然收到白居易的奏章后，一脸懵逼。于是询问在身边围观其服用金丹的高级领导干部：“卧槽，宰相都遭暗杀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几爷子喑到不开腔？为啥没人汇报呢？”
大臣韦贯之说：“老大，我正打算汇报，咋晓得遭白居易抢先了。”
宦官吐突承璀一直对白居易有意见，这时候竟然在旁边烧壳子：“白居易是赞善大夫，他的工作是辅佐太子，不能过问朝廷大事哦。这是越权哦，越权是要挨整的哦……”
对于这种转移注意力的小人行为，皇帝竟然无言以对。
所谓落井下石，人心不古。竟然有人附和：“白居易这种人，不认认真真搞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竟然抢人家的饭碗，严重不守政治规矩。这种人在朝廷工作，迟早整出大事。”
宦官吐突承璀趁热打铁：“老大，你看咋处理？”
皇帝说：“严查凶手，挖出幕后黑手，从严从快，除恶务尽，整死为止！”
吐突承璀说：“不是问这个，是问咋处理白居易。”
皇帝大怒：“你他妈都啥时候了，不去查办杀人犯，竟然想整自己干部？白居易降级，贬为江州刺史。”
自古以来，对于稳定问题，被逼急了，都有一个绝招：摆不平问题本身，就摆平提出问题的人。
落井下石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中书舍人王涯给皇帝汇报说：“这个白居易不孝啊，他老妈是因为失足掉井里淹死的，他居然还写有《赏花》和《新井》这样的诗，一点都不忌讳，一点都不伤心。这种不孝敬父母的人，不能担任主要领导。”
实际上，白居易是在服丧期满后才写的这些诗。但皇帝不搞调研，信了他们的邪，再次下了一个文件，让白居易担任江州司马。
狗日的。小人难防，正直的人总是受伤。你要忠心为国，你要嫉恶如仇，他们偏不。
收到上级通知后，白居易晕厥了：组织上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这个江州刺史，听起来是副县长，实际上成了被贬职官员的专有职位，相当于到这来接受监督和管理（和监外执行相当接近）。
还有这种操作？白居易十分不爽。写了一首《江南谪居十韵》：
自哂沉冥客，曾为献纳臣。
壮心徒许国，薄命不如人。
才展凌云翅，俄成失水鳞。
葵枯犹向日，蓬断即辞春。
泽畔长愁地，天边欲老身。
萧条残活计，冷落旧交亲。
草合门无径，烟消甑有尘。
忧方知酒圣，贫始觉钱神。
虎尾难容足，羊肠易覆轮。
行藏与通塞，一切任陶钧。
简直是遇到神仙了！白居易原本想“兼济天下”，谁知道这官场却容不得有才气的人，不同流合污，人家反而把你往死里整。这官场太特么凶险了，要命啊！
于是，白居易的潜意识里，开始想着“独善其身”。玩不起，我躲。
五
遭“断崖式”降级处理的白居易，遭遇了人情的冷暖。那些曾经保持联系的部分朋友，竟然将他拉黑，再无往来。
收到上级通知后，必须第二天立即马上尽快动身赴任。前来送行的人，竟然只有崔群。果然是患难见真情，白居易十分感动。
途中经过商州，在与家人会合后，经过武关。这是一块风水宝地，秦汉时期，苏州太湖甪（普及知识，读路）里先生周术、河南商丘东园公唐秉、湖北通城绮里季吴实、浙江宁波夏黄公崔广等四位白发皓须、德高望重、品行高洁的老者先后在此隐居。
想到先贤，再想到自身现在的处境，悲从中来。不禁赋诗一首《题四皓庙》：
卧逃秦乱起安刘，舒卷如云得自由。
若有精灵应笑我，不成一事谪江州。
8月，终于到达襄阳。想到曾经和父亲在此的快乐生活，不禁感慨万分，写了一首《再到襄阳访问旧居》：
昔到襄阳日，髯髯初有髭。
今过襄阳日，髭鬓半成丝。
旧游都是梦，乍到忽如归。
东郭蓬蒿宅，荒凉今属谁。
故知多零落，闾井亦迁移。
独有秋江水，烟波似旧时。
然后经过鄂州，惊喜的是得到了当地朋友的款待，还第一次登上了期待已久的黄鹤楼。在这里，白居易似乎走出了情感的低谷，写了一首《卢侍御与崔评事为予于黄鹤楼置宴，宴罢同望》：
江边黄鹤古时楼，劳置华筵待我游。
楚思淼茫云水冷，商声清脆管弦秋。
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
总是平生未行处，醉来堪赏醒堪愁。
几多艰辛，终于到达江州。原本以为开始受气的日子，却不料，江州刺史也是性情中人。他竟然十分仰慕白居易的文采和人品，在到达之日，一改既往迎接贬职干部的翻白眼的传统作风，亲自带队，出城迎接，这让白居易十分受宠若惊。
幸福就像漫天白云晴空万里突然暴风雨，白居易十分惊喜，激动之下，赋诗一首《初到江州》：
浔阳欲到思无穷，庾亮楼南湓口东。
树木凋疏山雨后，人家低湿水烟中。
菰蒋喂马行无力，芦荻编房卧有风。
遥见朱轮来出郭，相迎劳动使君公。
有了垂直领导的照顾，工作和生活自然好了很多。冷静下来认真一想，原来江州司马这职务，那是相当的优秀。这是副职，不需要担责，甚至连建议的权力和责任都木有。
一直以来，为了显示权力的优越性，各级给下面发文件，文末都会有一句“追究主要领导的责任”，这已经成了一种常态。搞得主要领导亚历山大。但在这个“副手”的职位上，工作搞得再好，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而工作搞得再差，前面还有主要领导担着。所以，基本上是毫无压力。
既然不能反对，那就试着学会享受。没几天，白居易就适应了。
第二年，夏天。大哥白幼文因病离职，趁着闲暇，带着家中晚辈一群差不多十人前来探望白居易。久别重逢，十分欢快。
大哥说：“困难都是暂时的，人的一辈子，肯定会遇到一些小人。社会这么大，如果全是你我兄弟这种高素质人才，那还得了？对于你那些小人同事，你要这样想：有些上辈子的畜生因为机缘，现在得以转世为人。因为有些是第一次变人，身上还留着一些畜生的习性、还不习惯，所以我们要多些理解和包容。管他丫的，注意身体，青山还在，不愁柴烧。”
得到了大哥的劝慰，白居易突然看开了很多。
大唐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秋天。有朋友远道而来，看望白居易（到底是哪位朋友，实在是想不起了）。耍了几天后，朋友要走。下午，白居易简单地搞了一个饯行酒。
江州这个地方，不比大城市。既往在大城市，朋友分别时，会去大酒店喝上一台，普遍还有乐队助兴。而在这里，只有在小菜馆喝素酒，乐队是没有的。
大家都觉得好像有点单调。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竟然从下午喝到月亮上来，几乎就成了喝闷酒，竟然醉醺醺了。
客人预订的船，是晚上出发。来到浔阳江边，却听见一阵琵琶乐声，声音悠扬，如泣如诉。二人竟然忘记了要做的正事，循着声音找，最后到了一艘船上。
在我的辖区，竟然还有这种人才，应该见一见。于是白居易给船家讲，愿意自己出钱，请这位乐手专门弹奏一曲。乐手是一名年轻女子，也不说话，依次弹奏了《霓裳羽衣曲》《六幺》等流行曲子，听得白居易和朋友如痴如醉。琴声停止后，打眼一看，旁边竟然围观了许多船只。
刚才的曲子，以前在长安工作的时候听过。能在江州这个偏远小镇也听到，白居易深感意外。于是，忍不住询问乐手的来历。
听完女子的倾述，白居易感慨不已：“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原来姑娘也是命运捉弄之人。享受过京城的荣华，也感受过人情的冷暖，上过了高峰，也到过了低谷。现在同样郁郁不得志，人生无常啊。”
感慨之余，顺手为这位乐手写了一首《琵琶行》（长诗，710字）。最后几句写道：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这个江州，虽然景色平平，但在附近，却有一处免费的五星级风景区，那就是庐山。庐山上，有着很多文人雅士隐居，白居易混个熟悉后，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大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白居易拿出积蓄，在庐山的香炉峰和遗爱寺之间，盖了一座草堂。虽然名为“草堂”，但绝非普通茅屋。开间三间，中间为客厅，两边为居室，功能分区齐全，设施应有尽有。冬暖夏凉，前面还配有一片原生态花园，水池假山，一应俱全。
房子建成后，很多朋友过来围观。于是，经常性地有东林寺、西林寺的长老，还有一扒拉朋友、隐者，聚集在草堂喝酒聊天，二十多人，气氛好不热闹。
山上的岁月，和人间具有一定的反差。白居易和朋友们在草堂欢愉后，那一次游览距离不远的大林寺，竟然见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景象。他忍不住发了一个朋友圈《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在江州工作期间，虽然情绪不高，但还是有喜事的。除了有一群十分谈得来的朋友，白居易还收获了一个女儿。这一年，女儿阿罗降生。年近半百之时，尽然还能有这种福气，白居易十分高兴。后来在女儿七岁那年，他特意写了一首《吾雏》：
吾雏字阿罗，阿罗才七龄。
嗟吾不才子，怜尔无弟兄。
抚养虽骄騃，性识颇聪明。
学母画眉样，效吾咏诗声。
我齿今欲堕，汝齿昨始生。
我头发尽落，汝顶髻初成。
老幼不相待，父衰汝孩婴。
缅想古人心，慈爱亦不轻。
蔡邕念文姬，于公叹缇萦。
敢求得汝力，但未忘父情。
这个女儿知书识礼，颇有教养。长大成人后，嫁给了监察御史谈弘。当然，这是后话。
六
大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五月。白居易遭遇了人生的又一个噩耗，大哥白幼文突然病逝了。
父亲没了、母亲没了、现在大哥也没了。何其凄凉。
自古以来，都有“长兄当父”传统。当年父亲病逝后，全靠这位大哥照顾，才有了白居易的学习，才有了后面的功名以及现在的职位。如果没有这位大哥，余生不敢想象。看着要退休享福的大哥，却英年早逝，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他。想到这些，白居易失声痛哭。
悲伤过后，他冷静下来，想到了自己的弟弟白行简，在另一个城市上班，也不知道过得如何。现在自己是他的大哥，他想把这种传统继承下去。
兄弟之间的默契，很是奇特。这种念头一起，竟然第二天就收到了白行简的书信，表示要来看望二哥。信中写了自己的现状，原来小弟过得还好，白居易放心了。
日子还是像既往一样继续。当年冬天，白居易突然很意外地收到一封调令，提拔他担任忠州刺史（正县级干部）。
就任途中，白居易十分疑惑。自己近期既没有到高层去“汇报工作”，也没有去和领导“勾兑”，在工作上，也没有做出啥显著成绩（也没有机会做出成绩），咋就突然调动了呢？总觉得好像哪不对劲。
后来才知道，这种机缘来自于好兄弟崔群。是他去找的领导做的相关工作，让白居易的贬职生涯提前结束。有这种兄弟，夫复何求？白居易感动得不行，写了一首《除忠州寄谢崔相公》感谢诗：
提拔出泥知力竭，吹嘘生趣见情深。
剑锋缺折难冲斗，桐尾烧焦岂望琴？
感旧两行年老泪，酬恩一寸岁寒心。
忠州好恶何须问，鸟得辞笼不择林。
大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正月。白居易带着全家，包括前来看望自己的弟弟白行简，离开草堂，从江州去往忠州上任。
在南昌，白居易受到了江西观察使裴堪的热情接待，他还赠与白居易礼物，除了当地的土特产外，还包括绯袍、鱼袋。这两样物件，在大唐是高级干部身份的象征。一般来说，三品以上的干部才有绝对资格。但在实际操作中，有一种制度叫做“借绯”。这时候的白居易为六品干部，领导送这个礼物，其含义大家懂的。
白居易很受感动。无以回报，就写了一首诗《江西裴常侍以优礼见待又蒙赠诗辄叙鄙诚用伸感谢》（名字好长）：
一从簪笏事金貂，每借温颜放折腰。
长觉身轻离泥滓，忽惊手重捧琼瑶。
马因回顾虽增价，桐遇知音已半焦。
他日秉钧如见念，壮心直气未全销。
白居易和白行简外加家人坐船，沿江而上，到达宜昌。竟然遇到了当年在患难时候伸出援手的元稹，他从通州司马调任虢州长史，正好路过此地。在安置好家人后，三人一拍即合，上岸喝酒。竟然促膝长谈，彻夜未眠。
第二天，三人一道游览宜昌，到了一处山洞。三人免不了再喝一台。酒足饭饱后，白居易、元稹、白行简分别赋诗一首，白居易亲自执笔，写了《三游洞序》（450字），中间一段对于山洞的描述，简直栩栩如生。写的是：
初见石，如叠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次见泉，如泻如洒；其奇者，如悬练，如不绝线……俄而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晶莹玲珑，象生其中。虽有敏口，不能名状。
交通伤不起。跋涉大约半个月，终于到达忠州。上一任刺史李景俭前来迎接，并带领白居易到办公室。
在路上，白居易已经想象好了心目中的忠州。可能比较落后，但至少还是一个州县吧，不至于太那个啥。
现在认真一观察，才发现这个地方只有几个村子大小，没有便民路，更没有村道路，老百姓的安全住房无保障、健康卫生无保障、教育无保障、安全饮水无保障……心里凉了半截。虽然当初想的太多，但是完全没有想到竟然这么落后。
这种心情，从他的《初到忠州登东楼，寄万州杨八使君》中可以看出：
山束邑居窄，峡牵气候偏。
林峦少平地，雾雨多阴天。
隐隐煮盐火，漠漠烧畬烟。
赖此东楼夕，风月时翛然。
凭轩望所思，目断心涓涓。
背春有去雁，上水无来船。
我怀巴东守，本是关西贤。
平生已不浅，流落重相怜。
水梗漂万里，笼禽囚五年。
新恩同雨露，远郡邻山川。
书信虽往复，封疆徒接连。
其如美人面，欲见杳无缘。
既然条件是这个鬼样子，那么，工作开心不到哪去。于是工作初期，班也不想上，经常性地，白居易在东楼摆上酒席，请朋友各种喝酒。
经常喝酒，未必真实误事，可能还是有些意外收获的。结果酒喝多了，竟然改变了他对忠州这个地方的偏见。
原来，这个地方虽然穷，但也有“能饮满杯酒，善吟长句诗”的文人雅士，这个人就是萧处士。白居易下班后，就爱找他一起喝酒吹牛。还有附近寺庙的一位禅师，也算是同道中人，三人喝酒，相当投缘。
原以为“穷乡僻壤出刁民”，殊不知这里的老百姓仅仅是因为技术落后而贫困，他们还是十分勤劳淳朴的。上班一个月，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上访、缠访、骗钱。也没有人来胡乱申报低保、困难救助。
所以，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坏。
有了这种情绪上的转变，他竟然开始喜欢这个工作的地方。写有一首《登城东古台》，具体内容是这样：
迢迢东郊上，有土青崔嵬。
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台。
巴歌久无声，巴宫没黄埃。
靡靡春草合，牛羊缘四隈。
我来一登眺，目极心悠哉。
始见江山势，峰叠水环回。
凭高视听旷，向远胸襟开。
唯有故园念，时时东北来。
在忠州，白居易吃到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吃到的水果，那就是荔枝。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荔枝，喜欢得不行，果断写了一首《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杨八使君》（216字），中间几句写的是：
星缀连心朵，珠排耀眼房。
紫罗裁衬壳，白玉裹填瓤。
早岁曾闻说，今朝始摘尝。
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
品尝了美味的荔枝，白居易担心以后再难吃到这么美味的水果，就请专业画师作了一副荔枝图，并亲自动手写了一篇《荔枝图序》。文章不长，但十分精致：
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元和十五年夏，南宾守乐天，命工吏图而书之，盖为不识者与识而不及一二三日者云。
由于对忠州有了感情，所以就有了扎扎实实干满一届（三年）的打算。白居易每天勤于工作，清廉度日。他在《即事寄微之》描述了自己的生活：
畬田涩米不耕锄，旱地荒园少菜蔬。
想念土风今若此，料看生计合何如。
衣缝纰颣黄丝绢，饭下腥咸白小鱼。
饱暖饥寒何足道，此身长短是空虚。
为了推进工作，他还创新性的开设了农业服务中心，动员群众大量种植石榴、荔枝、桃子、李子、杏子等。并且亲身示范，带动了地方经济的快速增长。
七
白居易在忠州工作的这些年，帝都悄然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自然规律，其实很多人看不开，皇帝也不例外。唐宪宗皇帝虽然锦衣玉食，但精神空虚，他想追求长生不老，过度迷信道教。他始终相信，道士炼出来的金丹，吃了可以产生神奇的效果。
但他完全不知道，遭道士烧了壳子。他们的金丹，实际上是一种药品，鬼知道有些什么药材，反正是以当时吃不死人为底线。皇帝吃了后，效果发作，竟然癫了。
大唐穆宗长庆元年（公元821年），正月，刚好过完春节，唐宪宗在中和殿突然暴毙，死于任上。宦官梁守谦和王守澄牵头，积极拥戴24岁的太子李恒即位，是为唐穆宗。
还在忠州上班的白居易收到上级发来的关于皇帝驾崩的紧急通告，心情十分悲伤。果断写了一首《奉酬李相公见示绝句（时初闻国丧）》：
碧油幢下捧新诗，荣贱虽殊共一悲。
涕泪满襟君莫怪，甘泉侍从最多时。
这一年夏天，才当皇帝不久的唐穆宗感受到了白居易的文采，决定把他调回首都工作。一纸调令，白居易摇身一变，成为了尚书司门员外郎（刑部副部长）。年底十二月，又兼职重考订科目官。没几天又被提拔为主客郎中知制诏（职责是专门帮皇帝写圣旨）。
运气简直就是来登了。
第二年夏天，又被加封为朝散大夫（享受厅级干部待遇）。这下终于有资格穿绯袍了。刚好这一年，他弟弟白行简也升职担任左拾遗。简直是双喜临门。为了纪念这事情，他专门写了一首《闻行简恩赐章服喜成长句寄之》：
吾年五十加朝散，尔亦今年赐服章。
齿发恰同知命岁，官衔俱是客曹郎。
荣传锦帐花联萼，彩动绫袍雁趁行。
大抵着绯宜老大，莫嫌秋鬓数茎霜。
白居易升官还不算，他的妻子杨氏，也被朝廷顺便封为弘农郡君（是一个政治待遇，并不是要去上任）。
秋天，皇帝加封田布为魏博节度使。皇帝安排白居易去宣布调令，事情办好后，田布十分激动，打算按照惯例“意思一下”，礼物是绢五百匹（这还是小意思？）。白居易打死拒绝了。
皇帝听说了这个事情后，很是惊异。竟然还有不喜欢财物的人？难道是嫌少？这个数已经不少了啊。他专门安排人到白居易家去询问究竟，劝说他不要坏了“规矩”。白居易果断给皇帝写了一篇《让绢状》（469字）说明事情的真相。其中写道：
臣食国家之厚禄，居陛下之清官，每月俸钱尚惭尸素，无名之货岂合苟求？伏愿天鉴照临，知臣不是饰让。
意思是说，我现在拿着老板给的高工资，但是没有做出啥子拿得出手的成绩，心理十分的愧疚。所以我没得其他想法。希望老板你要看清楚啊，我不是假装的。
皇帝一看，竟然还真有这种“铁脑壳”，竟然说得很有道理，十分感动。现在，尸位素餐的人很多，能够真正为工作着想的人，太特么稀有了。皇帝想了一下，这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必须要有所表示。
于是在当年十月，一道圣旨，让白居易荣升中书舍人（全国编制仅十人，负责起草诏令，参与机密大事的决策，属于皇帝身边工作人员）。
完全没有想到啊，竟然还有这等机遇和运气，一年之内，遭提拔了好几次。还以为当年倒霉，就一直倒霉呢。现在职务上升，工资如同水涨船高，终于有了机会搞融资，甚至还开始投资房产、地产了。这些，都表达在他的《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里（这首诗长达480字）。其中开头几句写的是：
冒宠已三迁，归朝始二年。
囊中贮余俸，园外买闲田。
狐兔同三径，蒿莱共一壥。
新园聊铲秽，旧屋且扶颠。
檐漏移倾瓦，粱欹换蠹椽。
平治绕台路，整顿近阶砖。
巷狭开容驾，墙低垒过肩。
门闾堪驻盖，堂室可铺筵。
丹凤楼当后，青龙寺在前。
市街尘不到，宫树影相连。
我们可以简单分析一下这首诗里面的内涵。
初步一看，不外乎是买了块地，顺便给房子整了一个危房改造项目。翻点瓦片，换点檩子，刷点墙壁啥的。
但仔细一看，没有那么简单。尼玛！窄巷子里面可以开车；最矮的围墙也有一人高；门口可以停靠华盖（要知道，这个华盖是差不多三米高的）；堂屋里面还可以摆酒席（几十桌那种）；后面有个丹凤楼，前面还有个青龙寺！街上的灰尘进不来，院子里的树木密密麻麻！
这特么还是简简单单的危房改造？这是翻修了一座大院子别墅群好不！差不多就是北京二环里面的一个“普通”四合院，还特么而已。
于是，凡进去过的人，都免不了“哇塞”一通。
这一年冬天，大唐政治局又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元稹有个好兄弟，叫李景俭（职务是谏议大夫）。这个人比较松散，特别喜欢喝酒。那天下班后，邀约兵部郎中知制诰冯宿、库部郎中知制诰杨嗣复、起居舍人温造、司勋员外郎李肇、刑部员外郎王镒等几个同僚喝酒，又喝醉了，就找宰相说事情，张口就大叫着王播、崔植、杜元颖（全是宰相）的名字。要知道，在古代，是不能直接叫名字的（父母可以叫子女名字），这是大不敬。
叫名字也还不算，他竟然指着人家鼻子骂：“你们一个二个牛逼啥，不就是运气好吗？我运气来登了，也能当宰相……你看你几爷子当的啥，福利都不给我们发，工资也不涨，好多人不上班照样拿工资，你们管得下来不？管不好，让我来……”
几位宰相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气得半死。
但“宰相肚里能撑船”，表面是不计较的。一转身就去给皇帝讲了这事。
宰相的面子，皇帝是必须给的。一纸调令，让李景俭被贬斥为漳州刺史。一气之下，那几个和他一起喝酒的，同样遭贬。几个“酒友”虽然全是高级干部，但现在彻底懵逼了，完全没想到喝酒也能喝出问题来。
白居易觉得，皇帝这种处理方式有点不太合适，下手重了点。于是专门给皇帝写请示。结果皇帝在气头上，根本不甩。
事情最终是没有搞成。但大家都觉得白居易这人确实厚道。不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反而伸出援手，这样的人，不多了。
身边没有人扯耳朵，皇帝不再是当初那个认真工作的皇帝。已经逐渐开始不上班，把精力放在打猎、钓鱼、搓麻将上面。正规的意见和建议，他是听不见的。
大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河北发生战乱，很久没有摆平。白居易专门写了一篇《论行营状请勒魏博等四道兵马却守本界事》，建议让李光颜担任司令，从东边讨伐，并由裴度去招安。双管齐下，这事情多半搞成。
意见和建议很有可行性。然鹅石沉大海，毫无音讯。皇帝到底收到木有，鬼才晓得。加之宰相王播又积极建议，主张撤兵，河北局面大乱，最终搞成了半独立状态。
自己的职责就是提建议。现在皇帝根本不听建议，所有文件上报后，都毫无卵用。白居易十分伤心。这样搞下去，还有啥舅子意思？搞不好自己的政治生涯就交代在这了。
想到这些，为稳妥起见，他在七月上交了一份辞职报告，请求下基层搞几年。皇帝同意了，任命他为杭州刺史。对于这个事情，他写了一首《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共240字）。前面几句写的是：
太原一男子，自顾庸且鄙。
老逢不次恩，洗拔出泥滓。
既居可言地，愿助朝廷理。
伏阁三上章，戆愚不称旨。
圣人存大体，优贷容不死。
凤诏停舍人，鱼书除刺史。
冥怀齐宠辱，委顺随行止。
我自得此心，于兹十年矣。
虽然上级批准了自己的请求，但说实话，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到基层就到基层，又不是没有到过。我去干几年实事也好。他这样想。
八
收到上级的调令后，白居易果断马上收拾东西就上任。简直不想多待。
这个时候，正好遇到汴梁发生动乱。此行要前往杭州，汴梁走不通，只要从襄汉绕过去。
事情就是这么的巧合。这次行走的路线，竟然和当年遭贬职到江州的线路完全一致。道路虽然相同，但心情完全相反。这一次，白居易简直就是莺歌燕舞，心情就是故地重游，相当悠闲。当年的朋友听说他又过来了，纷纷请喝酒唱歌，好不快活。
庐山的草堂，竟然还在。当年亲手种下的树，现在长高了很多。白居易在草堂住了一夜，然后继续赶路。
长途跋涉，终于在大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十月，抵达杭州。
在杭州工作的三年，白居易百倍用心、千倍用力，简直是爱民如子，鞠躬尽瘁。最大的政绩工程，就是“白公堤”（此处普及知识，并非传说中的白沙堤）。
为了搞好农田水利基础设施建设，白居易落实了一个重大的农水项目。从823年秋天到824年春天，差不多大半年，在西湖东北岸，修建了一条护湖大堤，长约千米，一举四得：一可以蓄水，二可以泄洪，三可以灌溉农田，四可以保障安全饮水。
三月十日，这条大堤终于竣工。白居易亲自动手（这种领导是不需要秘书的），写了一篇《钱塘湖石记》（805字）刻在石碑上。对堤坝的用途、使用方法进行了详细说明，是我国水利史上的重要文献。其中开头几句写的是：
钱唐湖一名上湖，周廻三十里，北有石函，南有笕。凡放水溉田，每减一寸，可溉十五余顷；每一复时，可溉五十余顷。先须别选公勤军吏二人，立于田次，与本所由田户，据顷亩，定日时，量尺寸，节限而放之。
这一段话中，设计了既可以有效节约用水，又不耽误农事的灌溉方案，简直是相当绝妙。
为了纪念市长白居易的功劳，老百姓果断把他主持修建的堤坝命名为“白公堤”，甚至连原有的白沙堤也简称为“白堤”（可见给群众做实事，还是有人懂得感恩的）。
转眼到了大唐穆宗长庆四年（公元824年），5月，白居易担任杭州刺史（市长）期满，朝廷通知他回去述职，等待下一步安排。于是，他不得不离开杭州。
这一天，本想低调离开，却完全没想到，老百姓自发前来（绝非组织）送行，男女老少，排着很长的队伍。打着横幅，拿着献花，捧着酒。白居易十分感动，继而深感惭愧。他写了一首《别州民》：
耆老遮归路，壶浆满别筵。
甘棠无一树，那得泪潸然。
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
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
回到朝廷后，白居易被任命为太子右庶子（相当于太子的谋士、老师、顾问）。然而，听着牛逼，但实际上是个闲职。享受对应待遇而已。
对于已经52岁的老领导而言，这个职位十分理想。不需要管事，职位还相当高，待遇也不低。是个养老的理想职位。
但白居易和常人不同，他有点抵制在京城上班。所以，对于这种十分好意的安排，且光拿工资、不要工作的职务，觉得好生无聊，他很有意见。为了这事，他给宰相牛僧孺写了一首诗，委婉地表达诉求。他在《求分司东都，寄牛相公十韵》中说：
忽忽心如梦，星星鬓似丝。
纵贫长有酒，虽老未抛诗。
俭薄身都惯，疏顽性颇宜。
饭粗餐亦饱，被暖起常迟。
万里归何得，三年伴是谁。
华亭鹤不去，天竺石相随。
王尹贳将马，田家卖与池。
开门闲坐日，绕水独行时。
懒慢交游许，衰羸相府知。
官寮幸无事，可惜不分司。
这个牛僧孺，正好是白居易的门生。学生给老师运作，那还是十分卖力的，效果明显。于是，白居易被任命为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洛阳。
这个事情搞成后，白居易十分满意。到洛阳上班，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买房子。四处考察后，最终买下了当时同事杨凭的院子，装修完成，就入住了。洛阳的老百姓知道白居易要在这长期安家，十分高兴。
这一天，朝廷突然通知他回去开会。没想到才离开几天，京城竟然变天了。唐穆宗李恒竟然学习父亲，追求长生不老，也是服用了道士给炼的“金丹”，中毒，挂了。太子李湛即位，是为唐敬宗。
这时候的唐敬宗皇帝，才十六岁，属于整天打游戏的年龄，根本不知道啥叫政治。于是大权旁落，宰相李逢吉得以专权。他和宦官相互勾结，架空皇帝。大家都懂的，但都不敢说。
白居易又在洛阳工作了半年，还是觉得不得劲。于是在825年，果断写了一个申请，要求又到地方任职。在地方干部恨不得把脑袋削尖了都想回到京城工作的历史背景下，竟然还有人主动到地方去，简直难能可贵（傻得可爱），朝廷果断批准了，让他担任苏州刺史（市长）。
白居易到任后，果断写了一篇十分给力的表态性报告《苏州刺史谢上表》。里面有内容是这样的：
当今国用多出江南，江南诸州，苏最为大，兵数不少，税额至多，土虽沃而尚劳，人徒庶而未富，宜择循良之吏，委以抚绥，岂臣琐劣之才，合当任使？然既奉成命，敢不誓心，必拟夕惕夙兴，焦心苦节，唯诏条是守，唯人瘼是求。
意思是说，苏州这个地方虽然很好，但老百姓生活还有一定问题。请朝廷放心，既然安排我来，我一定精心竭力，全力以赴，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
工作不是吹的。他在苏州，同样干了一件有益于群众的大事情，疏通了阊门到虎丘的河道，还修整了七里山塘。顺便把县道公路也修好了。群众满意度暴增。
这一年，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得到了提拔，担任主客郎中（在礼部工作，主要掌管少数民族及外国宾客接待之事），白居易十分高兴。
在基层工作，要想做事，那一辈子也做不完。绝对的是人死了，工作还在。白居易敢于担当，十分吃苦。弄得不可开交。到底有好忙呢？他在《秋寄微之十二韵》最后几句中说：
览镜头虽白，听歌耳未聋。
老愁从此遣，醉笑与谁同。
清旦方堆案，黄昏始退公。
可怜朝暮景，销在两衙中。
从早上工作到晚上，简直是废寝忘食。他甚至还在《题笼鹤》中说：
经旬不饮酒，逾月未闻歌。
岂是风情少，其如尘事多。
虎丘惭客问，娃馆妒人过。
莫笑笼中鹤，相看去几何。
虽然忙，但工作还是要做起走。幸好，大唐有个“旬休”制度，简单翻译一下，就是“上班九天，休假一天”。上班九天累成狗，但休息这天，白居易还是很重视的。他放松的办法，绝对不是打麻将，也不是钓鱼，更不是睡懒觉。
白居易放松方式之一，就是喝酒赏景。他喜欢到太湖去游览，甚至在湖上过夜。且看他发的朋友圈《宿湖中》：
水天向晚碧沉沉，树影霞光重叠深。
浸月冷波千顷练，苞霜新橘万株金。
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
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
白居易的放松方式之二，就是听歌。话说回来，他自己就是词作家，怎么不喜欢听歌。他写过一首《霓裳羽衣舞歌》（很长，704字）。里面写了自己发现音乐人才李娟、张态的经过，还在最后写了下面几句，表达对艺术人才的重视：
如君所言诚有是，君试从容听我语。
若求国色始翻传，但恐人间废此舞。
妍媸优劣宁相远，大都只在人抬举。
李娟张态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
白居易放松的方式之三，就是写文章了。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虽然这是很多人都无法理解的放松方式，但他十分乐意。所谓的曲高和寡，能够懂得的人，又有多少呢？
九
基层干部所面临的特殊困难，自古有之。
一方面，要落实上级安排的任务，比如维护社会治安、打击犯罪、收税啥的。另一方面，也要解决群众疾苦，比如养老扶幼、扶危济困啥的。二者之间的矛盾，始终难以融合。再者，还需要协调关系、迎来送往。你坚守所谓的“气节”？也行，但那些优势资源就没有机会了。
累不累？要当一个政治路线正确且为民务实的好干部，确实累。当然，如果你想耍官僚主义推卸责任，大凡小事都本着“关我求事”的思想，并直接转交给下级要求“失职追责”来处理，则又十分轻松。
白居易属于前者。他曾经在《自咏五首》中，这样表达自己的无奈（虽然有点长，但确实有必要了解一下）：
朝亦随群动，暮亦随群动。荣华瞬息间，求得将何用。
形骸与冠盖，假合相戏弄。但异睡著人，不知梦是梦。
一家五十口，一郡十万户。出为差科头，入为衣食主。
水旱合心忧，饥寒须手抚。何异食蓼虫，不知苦是苦。
公私颇多事，衰惫殊少欢。迎送宾客懒，鞭笞黎庶难。
老耳倦声乐，病口厌杯盘。既无可恋者，何以不休官。
一日复一日，自问何留滞。为贪逐日俸，拟作归田计。
亦须随丰约，可得无限剂。若待足始休，休官在何岁。
官舍非我庐，官园非我树。洛中有小宅，渭上有别墅。
既无婚嫁累，幸有归休处。归去诚已迟，犹胜不归去。
在这连续的五首诗中，白居易道出了自己的艰辛，并表达了辞官想法。他已经在那种固有的矛盾中，无法自拔。
一直坚持到大唐宝历二年（公元826年），秋天，54岁的白居易因为眼病严重，无法继续履职。
实际上，他的眼病大约是在40岁左右就已经有了。因为喝酒（喝酒导致眼病，还真不是吹的），同时也因为加班，导致眼睛视力逐渐下降。他曾经写过《眼病二首》，其中第一首是这样写的：
散乱空中千片雪，蒙笼物上一重纱。
纵逢晴景如看雾，不是春天亦见花。
僧说客尘来眼界，医言风眩在肝家。
两头治疗何曾瘥，药力微茫佛力赊。
如今，眼睛已经严重视力障碍。他认真研究当时的眼科专书《龙树论》，药盒中随时存放着准备服用的“决明丸”，服药无效后，他就接受手术治疗，用金篦来刮除眼中的障翳。
然而这些方式效果不大。因为生病，也因为心情，辞职理所当然。
虽然只在苏州工作了一年，但群众得到了很多的实惠，使得他深受群众爱戴。离开的那天，百姓夹道欢送，十分感人。白居易想到自己还没有做出更大的成绩，心中有所歉疚，动笔写了一首《别苏州》（自古以来，能真正为民着想的干部，是并不多）：
浩浩姑苏民，郁郁长洲城。来惭荷宠命，去愧无能名。
青紫行将吏，班白列黎氓。一时临水拜，十里随舟行。
饯筵犹未收，征棹不可停。稍隔烟树色，尚闻丝竹声。
怅望武丘路，沉吟浒水亭。还乡信有兴，去郡能无情。
一路走，一路看风景，加上交通不发达，一直到大唐太和宝历三年（公元827年）正月底，白居易才回到洛阳。
这一次回来，才得知帝都竟然又发生了重大变化。那位只有18岁、才当了皇帝两年多的唐敬宗李湛，竟然在一场酒宴后，被给他戴了绿帽子的身边工作人员（太监）弄死了。他17岁的弟弟李昂即位，是为唐文宗。
白居易还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自己的弟弟白行简，已经在冬天病逝了。
又是国丧，又是亲丧，白居易老泪长流。
三月份，朝廷安排白居易担任秘书监（和现在的秘书无关，是专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长），这是一个三品职务。虽然不愿意在帝都工作，但身体条件摆在那，别无选择。这时候，虽然皇帝在位，但只有17岁，宦官把持朝政，政治一团混乱。
第二年，白居易被提拔为刑部侍郎（最高法院副院长）。虽然工作忙，但他做了一件有价值的事情，就是抽出时间，帮弟弟白行简整理文章，编辑成了一本二十卷的《白郎中集》。
这个时候，虽然经历了动荡，但牛僧孺还是宰相。作为白居易的学生，只要老师开口，即便是需要“位高权重责任轻、事少钱多离家近”的工作，也应该不是啥难事。但白居易没有这样做。他反而申请到洛阳上班。于是，朝廷给了他一个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职务（相当于养老）。
这样的工作，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做官和隐居，良好的结合在了一起。
当年九月，元稹被提拔为尚书左丞。他来洛阳找白居易叙旧，顺便还带来了自己编辑的《白氏长庆集》，里面收录了白居易的大部分作品，这让白居易十分激动。
闲下来的白居易居然有了意外收获，在这一年冬天，已经58岁的他，妻子生下了儿子阿崔，这让他欣喜若狂。喜不自禁，写了一首《予与微之老而无子发于言叹著在诗篇今年冬各有一子戏作二什一以相贺一以自嘲》（这名字为啥这么长，说多了都是泪）：
常忧到老都无子，何况新生又是儿。
阴德自然宜有庆，皇天可得道无知。
一园水竹今为主，百卷文章更付谁。
莫虑鹓雏无浴处，即应重入凤凰池。
五十八翁方有后，静思堪喜亦堪嗟。
一珠甚小还惭蚌，八子虽多不羡鸦。
秋月晚生丹桂实，春风新长紫兰芽。
持杯祝愿无他语，慎勿顽愚似汝爷。
然鹅，这种欣喜，并没有持续好久。这孩子只活了三岁，夭折了。把白居易心痛得死去活来。
大唐文宗太和五年（公元831年），已经差不多60岁的白居易收到通知，要求他去接替河南府尹（省长）。这是一个实职，管理着二十六个县，包括洛阳、偃师等在内。本来已经临近退休，白居易重任在肩，忙得不亦乐乎。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遭遇太多的悲欢离合。这一年，最好的朋友，53岁的元稹病逝。白居易怀着极度悲痛的心情，前往吊唁。并亲自动笔，写了一篇《故武昌军节度处等使正议大夫检校户部尚书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赠尚书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铭》（不知道为什么，名字又是这么长）。
这篇倾注了白居易感情的文章，总共1667字，详细记载了元稹的相关履历情况，并述说了二人之间难得的友情。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呜呼微之！年过知命，不谓之夭。位兼将相，不谓之少。然未康吾民，未尽吾道。在公之心，则为不了。嗟哉惜哉，广而俗隘，时矣夫！心长而运短，命矣夫！呜呼微之，已矣夫！
悲伤之情，可见一斑。
元稹的家属们阅读了这篇文章，十分感动，非要表示心意。就如同打架一般，硬是塞给了白居易一笔十分可观的润笔费，含奴仆、车马、绫罗绸缎以及银制马鞍、玉带等物，价值七十万钱。不收不行，家属表示要生气。
白居易不得已收下这笔钱，一转身，果断捐献给了香山寺。
大唐文宗太和七年（公元833年），已经62岁的白居易，因为年老多病，不再担任河南府尹职务，继续回到原来职位，担任太子宾客洛阳分司。从此以后，他就一直住在与他一生结缘的洛阳，龙门东山，香山寺。
十
大唐文宗太和九年（公元835年），朝廷征求白居易的意见，想要他去担任同州刺史。白居易没有同意。
朝廷又安排他担任太子少傅（东宫官职，相当于太子的老师），分司东都洛阳，并封为冯翊县侯（享受对应待遇）。这个安排，白居易接受了。
但这时的白居易，已经看透了官场。他觉得功名利禄都是虚名，只有文章才能流传千古。所以，他静下心来，认认真真编辑自己的文集。最终编成《白氏文集》，收录了他三千八百多篇诗歌，共七十五卷，抄写了五部，分藏于子弟家中。
大唐文宗开成三年（公元838年），白居易写了一篇《醉吟先生传》。这灵感来自于东晋陶渊明先生的《五柳先生传》。这篇文章比较长，599字。开头两段是这样写的：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平泉客韦楚为山水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安定皇甫朗之为酒友。每一相见，欣然忘归。
这个醉吟先生是谁呢？正是白居易自己。这里面明确写了，他喜欢喝酒、弹琴、吟诗，同时还喜欢研究佛学。每个领域，都结交了一个相应的朋友（全是行业高手）。
关于这个饮酒问题，似乎成了文人的标配。大唐的文人，没有一个不喝酒的。白居易尤其明显，他不但喝，而且还写。初步一估计，关于酒的诗句，随随便便五百多句。这里，随便举几个栗子：
比如，《早兴》：半销宿酒头仍重，新脱冬衣体乍轻；《九日登巴台》：黍香酒初熟，菊暖花未开；《喜入新年自咏（时年七十一）》：老过占他蓝尾酒，病馀收得到头身；《雪夜小饮赠梦得》：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杨柳枝词八首》：红板江桥青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三月三日》：莲子数杯尝冷酒，柘枝一曲试春衫。
当然，最出名的，还是那首《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大唐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已经七十岁的白居易给皇帝写了一个辞职报告，不再担任太子少傅，打算退休回家养老。但是皇帝十分舍不得，打算提拔他为宰相。
在征求大家意见的时候，在任宰相李德裕因为一直不喜欢白居易，就趁机烧了一回壳子：老板，他都七十岁了，走路都不行了。前几年还中风，难道要人扶着上班？
皇帝听得一脸懵逼，觉得好像有点道理。李德裕接着说：“你提拔白居易，不外乎是喜欢他的才学。其实，他弟弟白敏中，并不在他之下。”
皇帝信了他的邪。于是，白敏中幸运地当上了翰林学士。
白居易终于正式退休。工作三十九年顺利结束，他又回到了洛阳。特意写了一首《百日假满，少傅官停，自喜言怀》，表达心情：
长告今朝满十旬，从兹萧洒便终身。
老嫌手重抛牙笏，病喜头轻换角巾。
疏傅不朝悬组绶，尚平无累毕婚姻。
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
退休之后，他最喜欢居住在洛阳的香山寺。时间一长，便自称“香山居士”。这种归隐山林的生活，正是他所喜欢和向往的。就如同他在《香山寺二绝》第一首中这样表达：
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
家酝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
不再上班，生活方式发生了彻底变化。他一有空，就开始礼佛参禅，甚至忌食荤腥。尽管如此，但他牵挂老百姓的心始终没变。
那年冬天，夫人亲手为他缝制了一件棉袍。收到这件礼物，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想到还有那么多老百姓在贫困线上挣扎，还没有真正实现“两不愁、三保障”，忍不住写诗《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表达心绪：
水波文袄造新成，绫软绵匀温复轻。
晨兴好拥向阳坐，晚出宜披踏雪行。
鹤氅毳疏无实事，木棉花冷得虚名。
宴安往往叹侵夜，卧稳昏昏睡到明。
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
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
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光是写文章表达忧国忧民，那是远远不够的。白居易还注意落实在行动上。
他一直牵挂着洛阳龙门潭龙门伊河段的那两处险滩，水流湍急，遍布暗礁，长达十里。太多的过往船只在这出险，太多的船夫葬身鱼腹。为稳妥起见，他们被迫下水推船，摸着石头过河。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是如此。
针对这个情况，白居易作了一个伟大的决定，打算把这十里险滩开凿出来，疏通河道。
已经七十二岁的白居易，拿出了所有的存款，但还差一截。于是，他亲自牵头，开始众筹。所幸得到了几位同道中人的捐助。终于在844年，这两处险滩成功排险，顺利通航。
剪彩这天，白居易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在河边巨石上，刻了两首《开龙门八节石滩诗》，其中第二首是这样写的：
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
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
十里叱滩变河汉，八寒阴狱化阳春。
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
晚年的白居易，一边整理自己的文章，一边结交文人雅士。大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845年），三月，他邀请洛阳七十岁以上的老朋友一共六位，包括胡杲、吉皎、郑据、刘贞、卢真、张浑等，在家里聚餐，加上他自己，组成了“七老会”。
过了两个月，又来了两个新成员。一个是九十五岁的僧人如满，另一个是一百三十六岁的李元爽。九个人凑成了“九老图”，一起喝酒唱歌，十分快活。
大唐宣宗会昌六年（公元846年），8月14日，七十五岁的白居易因为眼病、肺病、足疾、风痹等多种疾病，身体器官衰竭，终究无法看见15日的月亮。临终前，他留下遗嘱，特别交代：
不归下邽，可葬于香山如满师塔之侧。
归葬后，墓前列有两通墓志铭。其中一通，是白居易在世时，自己写的《醉吟先生墓志铭》。里面写道：
乐天，乐天，生天地中，七十有五年。其生浮云然，其死也委蜕然。来何因，去何缘？吾性不动，吾形屡迁。已焉已焉，吾安往而不可，又何足厌乎其间？
另外一通，是李商隐为他写的《刑部尚书致仕赠尚书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铭并序》，非常扎实，共计1265字。
白居易辞世的消息，让唐宣宗李忱十分心痛，追赠他为尚书右仆射（普及知识，“射”不读社，读夜。相当于宰相），封谥号“文”，并御笔批诗一首《吊白居易》：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这是这位皇帝仅存的七首诗之一，十分难能可贵。
洛阳的白居易墓前，从未断过祭祀。所有前来悼念他的人，都会带来一瓶酒。白居易若泉下有知，应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