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34)亦梦亦幻

34、亦梦亦幻
我做了个梦。
我分明在拂晓的时候听见了嗵嗵嗵三声铳炮的轰响,地委机关的大院里怎么会有铳炮的轰响?
我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结着霜花的玻璃窗朝外面张望了张望,惊讶地发觉窗外就是绵亘不断的黄土大山,就是胭脂山里那个小小的桃花尖。
三声铳炮沉闷的轰响之后,三官庙前一下子打出二十四杆纸筒,白花花一片,从庙前一直延伸到胭脂山下的高高的土崖下的疙瘩柳林,天地之间纯是一片缟素,有响器的吹奏声和铃鼓铙钹的敲击声飘飘而来……
我看见自己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奇怪的是没一个人理我。看上去,也没一个人真像很悲痛的样子,倒有几分像去赶蚂蚱镇的集日,或是一次行香乞雨的行进仪式。
我急急跑回家,家里那条大黑狗见了我汪汪大吠,那畜生竟不认得我了,我父亲还在老地方,坐在门槛上,用很粗的锥子和长长的麻线缝补牲口的拥脖,嘴里衔着不冒烟的羊腿巴骨烟袋。
狗蹄子在墙根下搓草绳,已搓出乱蛇似的一堆在脚下。
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正开得一片绯红。
我的妻子罗桃花抱了小水水子,念叨着一支绕口令似的童谣。
我着急地问:“村里究竟是谁死了啊?”
他们都像没看见我似的,连眼皮也不抬起来。
我父亲恶声恶气说:“你驴日的还知道回来的?”
狗蹄子搓着草绳说:“看来念书也念不下个出息。”
桃花则怨怨地瞅了我一眼,意思自然是说:“我在家里守活寡还要守到多回子去呢?”
我心里忽然想:“喔唷,敢不是牡丹子死了吧?”就急急地问他们:“牡丹子哩?牡丹子哩?”
我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
梦中的桃花尖连同那个奇怪的葬礼倏然从眼前消失了。我才知道我是在自己宿舍里,赤裸地躺在床上。季节正当早春,熹微晨光朦胧初露,我是被清晨的寒气冻醒的。
我侧头一望,被子已被酣睡中的她全卷了过去,她团裹着被子蜷作一团,宛如冬天睡在炕墙边的一只母猫,只露了一张睡梦中的俏丽面孔在外面。
我略略地有些惊讶,痴痴地回想,这女人是谁?她为何睡在我身边?这会不会又是一个梦?她的面孔在清冷晨光里显得粉白、红润,被蓬松在枕上的乌发衬托着,幽幽地散发一缕香馨,两道长长的睫毛自然地垂合着,覆盖住了真实,微微的鼻息均匀而又平缓……
这是谁?这是牡丹子么?
她一只胳膊无意识地搭在锁骨下,细微的鼻息带着一股热烘烘的味道,轻轻吹扑在我脸上。我从来没这么近、这么从容地端详过这张面孔,近得如观赏一幅超现实主义绘画。她的眼睑上淡淡地涂抹着浅蓝色的眼影,修长的柳叶眉飞描出一丝细如毫毛的眉梢,涂了唇膏的嘴唇残留着一抹朱红,唇线的轮廓却已模糊了,在梦里还调皮地微微嘟起,一道道柔和的唇纹差不多对称,犹如桔瓣上细细的丝络。
我开始慢慢地回想昨晚我同她做爱的一些细节,总觉得像一片飘移不定的云彩。
“死癞呱子,叫我好好看看你。”她叫的永远是我的俗不可耐的小名儿。
她两手捧住了我的脸,把我的嘴角都挤压得有些变形了,我生怕她那涂了蔻丹的尖长的指甲在我脸上划出道口子:“死癞呱子,你才丑得很,哪像是个大记者。”
“咋样才算是个记者?”
“反正你不像。你越长越丑了,小时候还倒看不出来。”她笑得妖媚。
“你漂亮得像是个妖精。”我喃喃。
“反正那些臭男人总是傻不“唧地盯住我看。”
“我可没闲工夫管你的破事儿。”我说。
“其实你也是个臭男人。”
我吻她的时候,流转在她眼里有两道玫瑰色光波。
我没能持续多久,而她的劲头儿显然还没有过去。我顿然十分沮丧,探出半个身子去从书桌上摸了一支烟来抽。
“给我一支。”她说。
烟气在屋里飘散开来。
“你这辈子究竟还打算不打算结婚?”我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衣架上挂着的一套浅灰色西装和一条深咖啡色的领带,那是她给我买的。
她懒洋洋地掩嘴打个哈欠:“……与你啥相干?”
“就不知道你会嫁个啥男人?港客,大款?再不就洋人?现在的姑娘专找老外,也不问七老八十。”
“这有啥奇怪的?有钱就成。”她说。
“世上就没比钱更珍贵的了?”
“至少我没见过。”
“我敢说,你连一本爱情小说都没看过。”
“看过琼瑶的。”
“你也就这水平了。”
“那你以为爱情是个啥?爱情,不过就是男人骗女人,女人骗男人。”
“高,实在是高,高家庄的高,”我说,“那现在咱俩究竟是谁骗谁呢?”
“你傻不拉唧的,值得我骗?”她吐了个烟圈儿,望着烟圈儿缓缓浮动飘升,“我可不忍心骗你。你不是想写小说么,咋不写写我?我要是把这些年里经过的事一样样说给你听,就是一本好小说。”
“你有啥写头?”
“不是我小看你。就你这样儿?一不会做生意,儿不会拉关系,就嘴皮子上些工夫。”
她这一番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莫名其妙地烦恼起来,探下身,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擦灭了烟头,反枕双腕呆望着天花板,这屋子至少十年没修缮过了,天花板上的雨漏痕不断扩大着,我刚住来时,那雨漏痕是一只公鸡的形状,现在酷似一峰撒哈拉沙漠里的单峰驼了。
她仄起身,很近地盯着我的脸。一根纤长的手指在我胸脯上轻轻划动,如擦酒精棉球一般:“把你可说伤心了?”
我故意不理她。
她吃葡萄似的在我脸上啜了一口:“睡吧睡吧,困死了……”
隔壁宿舍的门响了一下,穿旅游鞋的脚步不轻不重地响到楼下去了。准是屠小红早起跑步去了。屠这个姓有点特别,使我不由得联想起屠夫,我不曾在屠宰厂当过屠夫么。
我将牡丹子搭在我胸“上的那只藕白的胳膊轻轻移开。她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一小团白色的东西,是棉花。我才想起入睡前,她在被子的封口处旋掏了一阵。这是牡丹子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那时,她父亲早死在了青海劳改农场。家里剩了娘三个,日子是很难熬的,尤其漫长的冬夜就更难捱。牡丹子跟我说,到夜里她就害怕,她必须揉着一团棉花才能睡着。
我轻轻地从她手里拈过那团棉花,在拇指和食指间团揉,微闭了双眼体会,微痒的舒服介乎于有形无形之间,给大脑中枢神经以松弛的暗示,使人产生朦胧的安全感。
那么,睡在我身边的这女人便是牡丹子了?
这便是当年在蚂蚱镇大集市上给过我半截儿粉红色糖杆儿的那个牡丹子了?
这便是同我一起背了小背斗去山里剜草柴的那个牡丹子了?
这便是在正月十五跑黑虎时往我满腰灌里塞冻梨和野拐枣子的那个牡丹子了?
桃花尖养马汉何佛留老东家的二女子,此刻正同何佛留的小儿子睡在一张床上?
是了,正是如此。
而当牡丹子慵懒地起了床,坐到我那凌乱不堪的书桌旁重整芳容,当她从蛇皮手袋里拿出一只印有洋文的玫瑰色粉盒化妆的时候,当她把昨晚临睡前摘下的耳环重又戴在她那双玲珑耳垂上时,桃花尖的那个牡丹子便变成隆盛货栈的女老板董娜小姐了。
“癞呱子,跟我搅在一起可是要学坏的,知道不?把毛巾给我递过来,咋一股馊味儿?是擦脚的吧?你看你桌子上乱得,像个杂货铺,”她用精巧的粉饼轻扑脸蛋儿,“你哥上次进城来找你没找着,还以为你走了美国了。”她对着桌上的镜子仔细地涂口红:“嗨,你该回趟桃花尖了吧,再不回,连你大都不认你了。”
我没理她,准备用电炉子煮点奶粉什么的来充饥。
她两片嘴唇相对着吻润了吻润:“你的电炉子不是叫公家收走了吗?”
“又买了个新的。”我恨恨地想起机关那个麻脸总务处长,那家伙常常把半扇子猪肉和整只羯羊扛到这个那个书记家里去,对单身汉的电炉子却过不去。我和几个哥们恨他恨得牙痒痒。
她穿上紧身的黑羊皮大衣,将长发拢好,跺了两下脚上一双时髦的长统女靴,笃笃地走到门口,回头说:“快回去给我嫂子跪下请罪去吧。”。
我呆坐了一阵。抽了一支烟,跑步的屠小红回来了。轻声哼唱着什么,在走廊中间位置,那间公用的盥洗室里很响地刷牙洗脸,水声哗哗作响,水管子发出牛叫的怪声。之后,从我窗前回到她的宿舍里去了。接下来就该响起六弦琴的声音了,果不其然,飘来了叮咚的琴声,还是那支曲“,弹奏得一点不熟练,几分生涩,但很认真,那是支说不上是忧伤还是欢乐的曲子。
在去饭堂的路上,我碰见了也去打饭的屠小红,我问她弹的是什么曲子。
“苏珊娜。”屠小红说。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