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森||李自成倒取宁武关

内容简介

本文依据历史资料,演绎明末李自成率农民起义军,在进击北京前,在内长城中路重镇宁武关,与明三关总兵周遇吉进行的一场殊死决战。作品系小说,历史事件源自古籍,但情节有较多虚构。

01

崇祯十七年二月的一天,夜很深了。浓重的乌云遮没了凄冷的明月,遒劲的朔风猛烈袭击着北国大地。

雁门关帅府内,宽敞的大厅里烛火明亮。熊熊燃烧的木炭火盆边,木呆呆地站着一个腰圆膀阔的武将。他那恶虎般的眼睛死盯着白炽的木炭,生铁板似的面孔毫无生气。他长叹一声,烦躁地把披在肩上的褚色棉袍一提,又狠狠地咀嚼起手里握着的红辣椒来。随即,又恢复了几夜来那似已定型的姿态:左手夹在右腋窝,右手托着胡茬密布的下巴颏,沉思眠想。

他就是坐镇雁门关的三关总兵周遇吉。他被闯王的农民起义军围困在代州城里,已经好几日了。

几天来,他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夜不入铺寝,冥思苦想,谋划着和李自成决战到底的准备。在他看来,尽管李自成拥有二十多万人马,却不过是手执刀枪的乌合之众;而他虽只有两万多士卒,却都是训练有素的朝廷精兵。尽管李自成已于崇祯十四、十五两年全部控制了河南、湖北和陕西,而崇祯皇帝毕竟依旧稳坐龙庭;尽管义军在十二月渡河进入山西以来,克太原,陷忻州,长驱直进,而当年的罗山之战,却毕竟在他周遇吉手下损兵近千。周遇吉自恃无敌,骄横拔扈,根本不把李自成放在眼里。不过,在代州,使周遇吉一筹莫展的,倒是李自成围而不攻的策略。

“哼,难道我周遇吉硬等困死不成!”他自言自语着,又习惯地嚼了一口红辣椒。这是他情绪激动和独自沉思时的老习惯。

辣椒刺激了他的神经,触动了他的灵感,他的思维终于在这一刻取得了几天来的大突破。

一个新的计划酝酿成熟了:代州城孤粮绝,死守无异坐以待毙。而义军一旦乘机夺取了宁武关,他将陷入腹背受敌、进退维谷的绝境。反之,丢弃代州,退保宁武,据险固守,迁延时日,不是就既可保存实力,又能阻止李自成军北上吗?再者,如果李自成恋战宁武,还可使朝廷有充足的时间加强京城防务,派兵增援三关。那样,岂不更好?

想到这里,周遇吉眼前豁然明亮,精神为之一振。

他像发誓般地喃喃着:“天纵英明的万岁爷,周门忠义传家,矢志捍卫朝廷!”主意既定,他把手中剩余的一撮辣椒一口吞下,用粗重的嗓门吼道:“来人!”

中军应声进来,恭听他的指令:“乘夜突围,直奔宁武!”顷刻间,两万官军整装齐备。周遇吉一声号令,策马前行,众官兵紧随在后。说时迟,那时快,官军一股风似地冲进了义军的营寨。

突围官军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空的寂静,在义军营寨中激起一阵骚动。然而,奇怪的是,当官军穿过义军营寨时,竟然如入无人之境,未受什么大的抵抗。轻而易举就冲了出去。

原来,闯王想到罗山的教训,又恐延误进京时日,已经决定不和周遇吉正面交锋,而有意放虎归山。闯王还料到,官军突围后,必奔宁武。那宁武毕竟是弹丸小城,而且地处深山僻壤,取不取无足轻重。放周遇吉退守宁武,义军正好避其锋锐,径奔大同,尽速直捣京师,成就大业。再者,周遇吉武艺高强,闯王早有招降之意。

李自成的想法是:在全国平定后,周遇吉迫于大势,也许会归降过来,成为自己的一员战将。

于是,闯王决定采取既不围歼,也不追剿的策略,故意虚营空守,让周遇吉轻易地弃代州,守宁武;而义军随后绕过宁武,直取大同。

但是,闯王的这一决策,遭到义军将士的强烈抵触。

02

周遇吉突出重围,人急马快,很快就把代州城抛在后面了。他回头一看,并无追兵,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想:李自成围而不攻,纵而不擒,显然是因罗山之悸未消,胆酥心虚不敢迎战。于是,那固有的虚荣心又一次萌动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昂首高视,右手俏皮地把马缰提在胸前,俨然是一种凯旋而归的胜利姿态。

周遇吉的分折,自然有其正确的一面。但是,同一切处于统治地位的没落阶级的代表人物一样,他注定不可避免地要犯轻视人民力量和智慧的错误。出于和人民利益根本对立的阶级本能,他不理解,也不可能料到:和人民息息相通的李自成,并非刚愎自用、固执已见、坚持错误的愚夫,而恰恰是一个能够体察下情、顺应民心,善于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的群众领袖。

周遇吉万万没有料到:当他在奔往宁武的路上沾沾自喜的时候,带领义军离代北上,已经行至超过宁武关四十多里处的李自成,却被将领们的再三辩谏说服了。

闯王终于认识到:和雁门、偏头统称三关的宁武,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作为三关砥柱,全晋藩篱,南障太原,北控云中,旁援朔、应、忻、崞、岢、代诸州县的宁武关,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倘若弃之不取,势必遗患无穷。因此,决定回师南下,倒取宁武关。

当周遇吉跨过北去的恢河冰带,进入宁武关城,正在总兵府邸安然憩息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李自成已经在离县城二十五里的禅房山石洞中,虎视关城,策划攻城战略了。

这天夜里,总兵府万籁俱寂。几天的彻夜不眠和鞍马劳顿,把周遇吉搞得头昏脑涨,精疲力竭。逃回关城,他把守城事宜略作布置后,无法驱走的疲劳和瞌睡,终于趁着他神智骤然松懈,像魔鬼似地把他缠住了。不一会儿,随着如雷的鼾声,周遇吉步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幻境界:

他在山路上拼命奔逃,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彪人马。他以为是义军追来,急忙反马迎战。但是,他怔住了。这哪里是闯王?这分明是万岁的尊颜哪!你瞧,皇冠上的珠宝金光灿烂,皇服上的巨龙张牙舞爪。天哪!陛下亲率援军来增援宁武关了。周遇吉五内翻腾,受宠若惊。然而,他毕竟还是有些张皇失措了。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从战马上滚了下来,五体投地,连连念道:“我主英明天纵,万岁万岁万万岁;奴才御贼不力,诚惶诚恐,万死万死!”

然而,崇祯并不答话,却从龙辇上走下来,踩着他的脑袋,骑到他脊背上去了。

他像一只大蛤蟆,被崇祯那尊贵的躯体压在下面。虽然沉甸甸的,可皇上那屁股的温暖,却也使他疲困的腰身又暧又痒。他认为这样再好不过了。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有机会享受如此难得的宠幸呢?再说,臣下生来不就是圣上的天经地义的犬马吗?

更使他感激涕零的是:御驾要光临他镇守的宁武关了。他巴望不得,急忙迈动四肢向前爬去。石碴划破手,冰凌粘掉皮,他不觉疼痛,心里反倒喜滋滋的。就这样在亲御龙体的陶醉之中,他把崇祯驮进了宁武关……

猛地,杀声大振,神兵天降,四下里都是高举“闯”字大旗的百姓。

崇祯突然说话了。皇上浑身哆嗦,声调黯哑,竟然语不成句:“孤、孤命休,休矣!”

周遇吉本欲奋起杀敌,无奈崇祯依然骑在他的背上,并无下去的意思。他不敢冒违君命,提议皇上下地。然而,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办法还是生出来了。

周遇吉边喘气边说:“万岁莫惊,我主必定有救。这宁武关本是凤凰城。自古传说,每遇外敌来侵,凤凰便腾空而起,翱翔苍穹。顷刻之间,恢河狂涛大作,汹涌澎湃,侵敌葬身鱼腹。嗣后,凤落原处,百姓安居。今我主驾临,凤城岂有不显灵之理?”

他的话音刚落,凤凰城果然飞起来了。

天空里荡漾着崇祯自得的狂笑:“周将军贤明,朕必重赏!”

周遇吉乐不可支,如堕五里烟云,似有腾云驾雾之感。

不料,那凤凰突然来了个鹞子翻身,周遇吉无法攀附,连同背上的崇祯一起被摔了下来。云天浩浩中,主仆二人拼命挣扎。

崇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孤命休矣,孤命休矣!”

周遇吉四肢乱抓,想拉崇祯一把,可怎么也够不着。他们都在往下落,眼看就要堕入涛涛恢水之中了。周遇吉睁眼一看,奔流的恢水突然变成了千百万义军汇聚的海洋;而那汹涌的波涛,却原来尽是义军的旌旗和枪械在舞动。

他绝望地呼叫:“救救我主哇,救救我主!”……

周遇吉满头大汗,浑身瘫软,心跳不已,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了。

他揉揉酸涩的睡眼,正想休息片刻,中军突然来报:“李自成正在攻城!”周遇吉来不及细问,急忙披挂停当,奔向城头。

03

晨曦,给宁武山城披上玫瑰色的外罩。

恢河岸边的南山顶上,“闯”字大旗猎猎翻卷。大旗下,是漫山遍野的农民起义军。

周遇吉登上城头时,两千多义军在一员将领统率下,正在恢河滩里对着城头叫骂。周遇吉一看,那义军将领不过十大几岁,不禁哑然失笑。心里说:“奶毛未退的小鸡雏,也敢前来送死!”

李自成派遣这样年青的将领打头阵,周遇吉认为简直是不懂兵法。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命一员年迈力衰的禅将出城迎战。

老禅将率领几百名赢弱官兵杀出城外。义军年轻将领看见这些老弱病残,不禁轻蔑的吐了口唾沫,立即策马迎战。老禅将略作招架,拔马便逃。年轻的义军将领不知是计,尾追入城。

周遇吉急令收起吊桥,关闭城门。这时,早已埋伏在城门两侧的官军突然杀出,老禅将反马回头。义军遭到官军三面夹击。

年轻将领前进不能,后退无门,情知中计,左冲右突,拼力杀战。

周遇吉在城头得意忘形,又开始嚼他的辣椒了。他喝令年轻的义军将领投降,但那年轻的将领并非怕死之辈,横了心要决一死战。义军士卒死伤殆尽,仍拒不投降,最后全都倒在血泊里了。

不料,官军打扫战场时,却在尸体里意外地发现了宁武总兵尤世禄的儿子尤浪子。这尤浪子本是官军镇守盘道梁堡的守备,怎么会混在义军中呢?

周遇吉闻讯,断定那尤浪子肯定是投降了义军。他恨透了尤氏父子,亲自把尤浪子和那年轻将领的头割下来,命士兵用长杆挑到女墙外面去示众。

此刻,李自成在南山观战,看到年轻将领杀进城去,以为得手,便命三员大将下山接应。

三将冲到护城河边,只见城头挑出了自己弟兄血淋淋的首级,而周遇吉却在城头得意地狞笑。

三将悲愤难忍,一齐痛骂:“周家龟儿子,暗算捣鬼,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出来和爷们刀枪对打,较量较量。不敢应战,便是熊包,软蛋!”

叫骂声句句入耳,简直像钢钉钻心。周遇吉是个火爆性子,别人当着他的部下辱骂他,他岂能忍受得住?于是,他从守卫手中夺过一杆长枪,气冲冲地下城去了。

周遇吉杀出城来,义军三将一齐迎战。他们虽英勇,却敌不过周遇吉武艺高强,渐渐招架不住了。

周遇吉杀战得手,先刺死一员,另两个也先后负了重伤。

蓦然,南山上的义军突然动荡起来。周遇吉不知究里,恐义军全部袭来,急忙策马回城。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义军非但没有杀下山来,反而全部撤退了。

04

这一天,宁武城内的三关总兵府华灯齐放,幡幛高悬;鼓乐齐鸣,宾朋满座;官宦绅商,弹冠致贺;使女丫环,浓施粉黛。好一派闹闹嚷嚷的昇平景象。

宁武关击退义军进攻的消息,已着快马飞报京师。

这当儿,周府内正在进行的是满城文武为祝捷兼贺周母六十寿辰的双喜盛宴。

周遇吉踌躇满志,他似乎看到:捷报到京,龙颜大悦,皇上朱笔一挥,圣旨飞降,他就又要加官晋爵,飞黄腾达了!

作为明王朝的贤臣良将,他觉得:自己的富贵荣华,是和天子的喜怒哀乐紧紧牵连在一起的。他的每一成败,无不为着真龙天子宝座的稳固,而最终,他自己也因这宝座的稳固而获得实惠。天子至尊,皇权至上。他的一切是皇上的恩赐,他愿为皇上舍弃一切。这就是中国几千年封建专制制度的熏陶,所铸就的他的灵魂的核心。

瞧,周遇吉格外得意,满面红光,喜形于色。全城文武绅吏都来赴宴,这实在是他借以抬高自己身价,从而摄服人心的最好不过的机会了,他侃侃而谈,向宾客询问着城内兵备情况。

宁武总兵尤世禄说:“本县应征官粮四千三百零六石四斗,去年只收得五成挂零。目下,战事十万火急,而将士却手中无钱,腹中无食,怨声载道,斗志疲竭。朝廷粮饷屡屡迟拨,即使拨来,差额甚巨。似此下去,若要固守关城,只恐怕——”

这话出自尤世禄之口,周遇吉越听越不是滋味。他坐在席间,眉头紧蹙,不住地用眼角瞥尤世禄。他烦躁地把面前的酒杯反复地转过去,又转回来。他怎么能听任别人在他家里,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上出言不逊,议论皇家的长短呢?

他终于忍无可忍了,愤怒地把酒杯一举,“啪”地砸在地上,“呼”地站起来,语带讥诮地说:“尤将军,你老竟也能发此高见!官粮征积不齐,你怨谁来?难道是朝廷的过错吗?不去自责无能,反倒枉评圣上,未免太放肆了吧!皇上有什么错?朝廷的事,也是你随意评说的吗?军心不稳,要你这个将官何用?粮食短缺,朝廷自有安排。官粮征不起,你就不想想粮食哪里去了?你就不会想想民间藏粮一定不少吗?如此煽动民怨,欺君犯上,你知罪吗?”

周遇吉气势汹汹,尤世禄两股颤颤。周妻刘氏从旁解劝,说明日安排向民借粮,也就是了。好说歹说,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宴席在哄哄吵吵的猜拳行令中进行着。周遇吉正襟危坐,神态傲然自得,目空一切。他不时立起,兴味十足地领受官佐们轮番而来的恭维和讨好,一杯又一杯地灌下人们敬来的美酒。酒在腹中燃烧,他渐渐地不能自持了。

他又看见了那个讨厌的尤世禄,他不能不发作了。只见他左手提锡壶,右手举酒杯,嘴里胡乱哼着家乡锦州卫一带的一首民间小曲儿,摇摇晃晃地向第二桌上的宁武总兵尤世禄踅了过去。

尤世禄见状,急忙举杯立起。

周遇吉的手早就托压上了尤世禄的肩头,他打着饱嗝,把满杯酒塞到尤世禄嘴边喊道:“尤哥,尤你妈的鸽,喝!喝下去!你不喝,小看我周总兵吗?”

尤世禄情知周遇吉借酒闹事,不敢违拗,乖乖地喝了那杯罚酒。周遇吉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掇了起来,粗野地大笑着。他满脸涨红,眼喷凶光,盯着尤世禄逼问:“尤总兵,你喝的好,喝的痛快!你也有喝这酒的脸?你说,这酒从何而来?”

尤世禄颤巍巍地说:“总兵大人恩赐。”

周遇吉一把将他推坐在凳上,狂笑道:“屁话!这是皇上的酒。知道吗?天纵英明的皇上!真龙天子,天子娇子哪!你身为大明武将,领的皇家俸禄,却不知为朝廷尽忠,良心哪里去了?臣为君死,子为父亡,你不知道?你倒好,你以为皇上要完蛋了吗?朝廷哪一点儿错待了你?装聋作哑算什么,你儿子到底哪里去了?你说!”

周遇吉凶神恶煞,咄咄逼人的样子,把尤世禄完全慑服了。

尤世禄胆怯地低着头,假作怯懦。他是一向看不起这个比他小十几岁,资历浅,阅历短,官职却比他高的周遇吉的。他老于世故,以老卖老,嘴上不说,心中不服,常常有意冷落周遇吉。双方向来就有隔阂。他以为,若无周遇吉挡道,这三关总兵的美差,肯定是他尤某的一碗肥肉。但是君命在上,他只好日日韬诲。前几日,义军路过盘道梁山时,他儿子闻风丧胆,被俘投降。想不到这事竟让周遇吉知道了。

他自觉理亏,急忙跪倒在地,连声讨饶:“小的知罪,大人开恩!”

周遇吉怒火中烧,本想杀鸡给猴看。可转念一想,眼下正值战争之际,留下他也还有用。便改口说:“念你对大明也有点苦劳,且给你个机会。只是你不要忘了,你是万岁的臣民!”

这时,门卫报说大河守将刘志求见。周遇吉让领他进来。

这刘志正是周妻刘氏的胞弟,现任大河堡守备。刘志进入大堂,“扑嗵”跪了下去。周遇吉十分惊诧,急忙上前去扶。刘志却跪在那里,怎么也不起来。周遇吉问他为何如此?他说:“李自成运兵神速,义军奇勇难敌。闯王礼贤下士,宽厚仁慈。前日大河被围,弟感念闯王恩德,已投义军。姐夫精明练达,为保身家性命,理当速速弃暗投明,依附闯王,谋条生路吧。”

“住口!”周遇吉怒火万丈,“啪”地摔了刘志一记耳光,把刘志打倒在团桌下面。

他“嗖”地拔剑在手,用那明晃晃的剑尖直指刘志鼻梁,怒冲冲地喊:“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为皇上而死呢?好一个弃暗投明,这叫卖主求荣!刘志,莫怪你姐夫翻脸不认亲。各为其主,忠义为本。军法如山,岂容叛逆!我不宰你,就整肃不了军纪。来人!”

大堂外立即奔进四个彪形大汉。

周遇吉喝道:“给我拿下!”

守卫见是他小舅子,犹豫不前,偷眼看着刘氏。刘氏心疼胞弟,又惧怕丈夫淫威。但在这生死关头,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求情:“翠宇,看在兄弟情分上,你就……”

“多嘴的妇道!再敢饶舌,一样如此!”他把宝剑一挥,“嚓”地将身边团桌砍断一腿。那桌四腿缺一,失去平衡,骤然倾倒,杯盘碗盏“光哩光啷”摔碎在地。刘氏再不敢多言,悄悄啜泣。

周遇吉喝道:“谁敢怠慢!”守卫们只好把刘志绑起。

刘志被处决了。

大堂内死一样沉寂。男人们俯首垂臂,女人们魂飞魄散。

周遇吉怒气未息,欲收杀一儆百之效,他喝道:“闯贼大兵压境,宁武危在旦夕,各位理当拼死决战。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人臣者,生为朝廷奴,死为皇家鬼。此乃古之遗训。刘志竟敢为贼说降,狗胆包天!此类无耻之辈,死有余辜。”

他手持利剑,满腔杀气地在团桌间的走道上转圈儿。席间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他又声色俱厉地吼道:“太祖爷艰辛创业的大明江山,绵延至今已有二百八十多年。昔日繁荣昌盛,今日破败潦倒。何以至此?就是毁在这帮见异思迁的王八蛋手里了。但是,大明江山是不会完的!今后,凡一心抗贼者,奖!凡动摇军心者,斩!”

说到这里,他干咳了一声,看着狼狈不堪的宾客,不禁为自己威势的效验十分满足。他觉得是该收敛一下的时候了,便让众人自便。人们如释重负,巴不得插翅而飞,遂一哄而散。

05

早饭后,周遇吉坐在窗前,捧着《孙膑兵法》啧啧品读。他对其中的“兵不厌诈”的论述,颇有点新的体会。不是吗,李自成毕竟上了钩,中了他的“弱兵之计”啦。

他正在孤芳自赏,忽报义军又来。他大吃一惊,手中兵书失落在地,也忘了去拣,急向城头奔去。

此刻,宁武关外的北山南岭,到处是猎猎旗帜。义军已经把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遇吉暗暗惊叹闯王运兵神速,诡诈灵变。原来,在初战失利后,闯王李自成情知硬拼不行,便决定佯退数十里,以骄兵缓解之计,麻痹官军,然后伺机攻城。就在义军撤退后,那尤世禄不堪忍受欺凌,已经派人和闯王取得联系,愿做攻城内应。现在,战机十分有利,闯王当机立断,杀了这个回马枪。

恢河滩杀声紧促,义军向南门蜂涌而来。但在西门方向,却显然相对平缓。周遇吉已派亲兵到东、西门,去调拨千名士兵来增援南门。此刻,义军攻势凶猛,南门大有失守危险,但西门援军却迟迟不到。

周遇吉对镇守西门的尤世禄很不放心,正待派人再去督催,东门方向突然炮声大作。

义军集中了全部火炮轰击东城,城墙一块块坍塌。东城告急,周遇吉把南门守卫事宜略作布置后,顾不得关顾西门,急向东城奔去。

06

让归降内应的尤世禄稳住西门,义军主力佯攻南门,牵掣官军主力,避其精锐;集中轰击东城,打开缺口,然后乘虚而入。战局正按闯王的上述部署顺利进展。

周遇吉来到东城,双方正在火炮对攻。隆隆炮声把宁武城震得悚悚发抖。

官军的二十几尊火炮架在城头,目标明显,已被义军轰毁十几尊。周遇吉看得真切,义军火炮隐蔽在恢河滩的地埂后或土丘下,官军既看不到,也瞄不准,连放空炮。他十分恼火,一把将炮手扯开,索性亲自操纵那门炮。

“轰”,义军的一门炮被击毁了。

周遇吉从女墙上远眺,发现河对岸吕祖阁庙

门口,闯王旗迎风招展,估计闯王正在那里指挥攻城。他把袖口一捋,擦擦满手热汗,精细地校正炮口,咬牙切齿地命令装炮。但是,士兵迟迟不动。他再怒喝,仍无反应。回头一看,才知道弹药已全部用完。他沮丧地扬手顿足,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一脚蹬倒了那门火炮。

城头炮声骤停,李自成料定官军已无力回击,立即调整攻击目标。义军火炮集中全力轰击城东南角,很快炸开了一个大缺口。闯王令旗一挥,义军如潮水般向缺口涌去。

情形十分危急。守城官军惊慌失措,不少士兵弃械溃逃。周遇吉怒目圆睁,砍死两个士卒,喝道:“谁敢畏缩!”随即从马童手中夺过缰绳,跃上战马,手执长矛,从壑口杀了出去,正好被就要跨过护城河的义军主将刘宗敏迎头截住。

周遇吉的枪尖向刘宗敏的心窝剌去。

刘宗敏用大刀将剌来的矛尖压住,大张嘴巴吼道:“哈哈,原来你就是周家龟儿子。今日碰在老刘手里,算你走运。咱老刘有心抬举你,快快让出关城,也好戴罪立功!”

周遇吉回骂道:“朝廷命官,皇家功臣,岂能同你草寇流贼合污。看枪!”

俩人遂即厮杀起来。

顿时,东城外教场滩上展开一场混战。面对义军兵多将广,阵脚稳固,势如雷霆,不可阻挡,多数官军先输了一半胆子。几个回合后,官军大部死伤,剩下的当了俘虏。

周遇吉和刘宗敏对打,双方相恃,难分高下之际,城头忽然鸣金收兵。周遇吉偷看一眼,左右已无一兵一卒。到处是尸体,人血遍地流。他看到自己已经成了光杆司令,自觉招架不住,随机虚晃一枪,退出圈外,孤人匹马向吊桥奔去。

刘宗敏紧追不放,城头守将急忙收起吊桥。东、南门和城墙壑口均已用土堵塞。周遇吉无法进城,急得在护城河和城墙之间的城壕里团团乱转。

刘宗敏在护城河对岸“哈哈哈”地笑道:“周家小子,城里不要你了,快投降吧!”

突然,城头降下一只大箩筐来。东城守将在上面高喊:“周大人快坐箩筐登城!”

周遇吉闻声,从战马上纵身跃入筐内。城头士兵“呵咳呵咳”地喊着,奋力提吊。箩筐升至半城,刘宗敏急令士兵搭剑猛射。倾刻,万箭齐发,箩筐被箭雨密封起来。

这一刻,城头官军个个捏着一把汗,城外义军人人乐滋滋。可那周遇吉不愧是久经沙场富于经验的骁将。他双手持剑,频频舞动。快速转动的剑刃,形成一个明晃晃的扇面,竟把那射来的剑杆全都扒拉在一旁,纷纷落在城下。

义军士卒无可奈何,刘宗敏惊叹不已。正在这时,闯王急匆匆策马奔来。他见周遇吉被击落的箭矢,竟在城下堆起一个箭丘,而筐里的周迂吉却未中一矢,更加暗暗佩服周遇吉的高强武艺。

此时,箩筐已吊升至女墙边,周遇吉左手提剑,右手托墙,伸出一脚,眼看就要跨上城去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闯王从容不迫地张弓搭箭,右臂一提,左膀一扭,弓弦“吱”的一响,利箭“嗖”地飞出。这支箭不偏不倚,不迟不早,在周遇吉转身上城时,正好射中了他的左肩头。

07

周遇吉翻过女墙,登上城头。刚一站定,便咬着牙关用右手将箭拔出。众将官帮他缚了止痛药,替他包扎起来。

执掌周府的副将突然奔来。周遇吉忙问:“府中情况如何?”

副将说:“尤世禄投降作了内应,西门已经失守。在下和贵夫人率家丁、丫环凭借府墙,拼力抵抗。大人,如今府邸虽在手中,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周遇吉握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大明气数已尽,实是大势所趋。江水东流,实非你我所能扭转得了。皇上对遇吉恩重如山,遇吉誓与大明共存亡。尊兄前途无量,切望珍重。你带我手谕,回府提两千白银,速逃出城,避居乡里,养活老小去吧!”

副将跪在地上,边哭边说:“将军厚待小人,难道我就没有良心?小的对天盟誓:愿与将军同生共死!”

周遇吉扶不起他来,只好答应。

就在这几位莫逆之交做出与朱氏王朝共死的决定时,闯王也做好了新的攻城部署。猛然,城外火炮轰鸣,数路义军从城墙东、南面的几个缺口,直往里冲。

周遇吉刚被“隆隆”炮声从痛哭流涕中惊醒,义军大将张鼐已手持钢刀向他杀来。周遇吉与那副将耳语几句,急忙抽出腰间佩剑迎战。副将得了密令,匆匆下城。

此时,义军从城壑口大批涌入,官军抵挡不住,纷纷溃逃。

周遇吉正与张鼐对打间,闯王突然出现在附近一个壑口。

李自成恐张鼐有失,直奔过来。东城守将接住张鼐对打,几下就被张鼐砍死。

周遇吉见闯王向他奔来,忙去招架那凌利的花枪。经过与刘宗敏激战,加之左肩负伤,周遇吉自觉精疲力竭。

闯王虽占上风,却并不想杀死周遇吉。他用枪头轻轻一击,打掉了周遇吉的左剑。双剑缺一,周迂吉心虚胆怯,闪出圈外,往城下退去。

这时候,城内七百户街西头突然烈焰冲天,火光熊熊。周遇吉看那方向,已知是自已府邸起火。此刻的他,不仅没有救火之念,反而放弃了奔回总兵府的念头。他望着满天红光和腾腾烟雾,绝望地、心安理得地苦笑着。

原来,周遇吉自知大势已去,便命那守卫府邸的副将火烧总兵府。就这样,周氏家族覆灭在熊熊烈焰中了。

义军占领了全城,府县衙均被控制。将士们从四面八方向七百户街头单人独马的周遇吉包抄上来,命他投降。

周遇吉死不回头,骂道:“投降流贼,就不姓周!”

骂声未落,闯王一挥令旗,一支利箭将这顽固不化的三关总兵射落马下。

这天,正是崇祯十七年二月二十二日,闯王控制了宁武关,结束了进京前的最后一次大战。

08

高高旗杆的半腰,倒吊着临刑的三关总兵。在这最后的时刻,周遇吉拒绝了李自成的挚言劝告,拒不投降,放弃了闯王给予他的种种求生可能。

他要以死报君,竭忠尽节了。

此刻,他脸色苍白,六神无主。他的大脑皮层正在进行42年来最后一次系统的历史回顾:

他出生在东北锦州卫,少入行伍;勤读孔孟,精熟武艺,屡建战功。受到官长赏识,得到皇上青睐,才由一个无名小卒青云直上,担任了京营游击、左都督这样的军中要职。

“高官厚禄从何而来?难道不是皇上的恩赐吗?”他心里默念着,认定现在就到了用生命来报答皇上恩典的时候了。他心甘情愿、毫无悔意,认为这样才死得其所,可以名垂千古。

他唯一遗憾的是,至死也没有弄清楚:历时二百八十年磐石般的朱明王朝,为什么竟会如此迅速地堕落到岌岌可危的地步,而连权力无上的皇帝陛下也无可奈何呢?皇上一统天下,手握雄兵,为什么竟会被一群饿殍草寇,搞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呢?

他甚为痛惜:像他这样不事二主的忠诚战将,万岁手下实在太少了。人心叵测,自然少不了见异思迁者。但是自认武艺出众的他,为什么也会落得个杆上死囚的下场呢?

封建宗法思想和皇权至上的愚忠观念,使他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阶级的搏斗发展到决战的阶段,任何有能耐的个人,也绝对挽救不了末落阶级及其代表者的垂死命运。这便是历史的结论,客观的规律。这样的人,自然是既包括崇祯那样大权在握的君王,也包括周遇吉这样武艺高超的将才。

到头来,欲以螳臂挡车者,便只能落得个万恶封建制度的殉葬品、皇权观念的牺牲品、带着花岗岩脑袋进入坟墓的顽固派典型的下场。

周遇吉死于乱箭之中了。在他死后不到两个月,他为之殉命的明王朝也“死”了。

(《五台山》杂志1988年第二期发表)

作者简介

王树森:山西省宁武关人,1946年生。中共党员,中国作协、山西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历任小学和中师语文、音乐教师、文工团编导兼演奏员、宣传文化干事、县委办副主任、党史县志办主任主编、文联主席等。从事文艺工作50多年,创作出版各类作品600余篇(部),总约1千余万字。成书著作有《兵变》《隋杨泪》《阎锡山这个人》《山西王阎锡山》《冈村宁茨受审记》《血溅中山陵》《履踪瞻絮》《忻州历史文化丛书·方舆概略》《人民艺术家张美兰》,个人作品全集《王树森作品大系》(共30册)及地区文工团专著《忻文诗画》等36部,主编出版亘古第一部《宁武县志》。作品体裁涉及长、中、短篇小说,散文,传记,报告文学,戏曲,纪实和文史专著等多种领域;分别发表或出版于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上海人民出版社、解放军文艺八一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山西经济出版社,香港天马图书公司,及国内相关文学艺术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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