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有梦
之所以头晕脑胀,他知道是因为整夜的梦。近来老是恹恹思睡,感觉眼皮时刻在耷拉着,眼也一眨一眨,时不时好像还要流泪,与此同时,大脑很不清醒,仿佛思考的功能降低到了极点。他也知道,这是近些日子思虑人生的结果。
人生太难懂了,他弄不明白。模模糊糊,他觉得昨天做的整夜的梦与自己的思考有关。也许,梦就是结果呢?于是他就回想那个梦。
可是,梦是难以捉摸的。除了童年时候的几个还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仿佛闪着光华,难以湮没外,他竟再也没有完整的梦了。有时候在梦里感觉特别清楚,可一旦醒来,一切都烟消云散。一件件接连不断的生活中的事情拥入脑中,把洗漱和吃饭都挤得可有可无。然后在事情的间隙,突然之间,他会想起昨夜的梦的几个片段,仿佛一种隐喻,让他忐忑不安,然后又消失不见,在今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出现。
他今天想起梦是在上午的这个间隙。一个早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子,就像那梦自己也去洗漱,也去早饭,到这个点才来打一个照面。当然,到来的可不是整个梦境,如以往一样,是一些片段。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他走下坡后在某个陌生的村头向一个年轻人问路。他问,从这儿能到赫庄吗?他知道赫庄就在南面,他现在处于村子的西头,路从北坡上飘下到这儿一折,穿村而过,往东去了,他觉得这至少是一条远路,说不定就到不了赫庄。那人向东一指,看样子要说大路的情况。他就抬头看着南面说,从这里翻过山坡不行吗?南方是平缓的山坡,一棵树都没有,一片青草,脚下不远是一条窄窄的小溪,也被绿草遮住,看不到水。那人说,前面都是沟渠,多少道呢!他果然看到一道一道沟渠挡在前面,里面密密麻麻的绿色好像是荷叶,却没有一朵花。那人又指着东面说,还是走那里吧,水比较平稳,也就到脖子那里。他迟疑了,那么深的水,绝不是挽起裤腿就能过去的,如果衣服湿了……他望着南方,这南面的水也不知有多深……那人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看着这只手,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在要钱。心想,问路也要钱,太过分了,就有些不快。
他为什么要去赫庄呢?仿佛是为了救一个什么人。也就是说赫庄在这个梦里是他的目的地,而他明明知道路该怎么走来着,偏偏就走错了。而问路却是要付钱的!我们常常这样,好像什么都知道,都清楚,可是走着走着,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有时候仿佛走到了绝境。要想有人指点,哪怕让道路降低一点点凶险也须付出代价,而且无论多少都不算多。如果有人无偿帮助自己,那就真是遇到了贵人。这样一想,他的心就变得平静起来。
相关的情节在这时突然想起来了。当时,他在老家村西通往邻村的路边,那原本荒凉的小路在梦里却有热热闹闹不少人,路边还有低矮破旧的石头房。就在那里,他感觉到自己必须去三十里外的赫庄。这么远的路原本是必须骑车的,可是据侄子说,家里没有自行车,他常骑的变速车没在,那个24寸的小自行车也没在。侄子送过来的竟然是一辆脚蹬三轮,而他根本不会骑三轮,看着路边的深沟,他打消了试试的念头,决定步行。他知道三十里的山路,步行一定会迟到,会误事,但他好像不担心这个,就是决然地走,而且一走就是横穿山坡的近路。然后他知道走错了,因为他看到一个村口的路牌,路牌上明明白白写着“石固”,而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需经过的却是“太固”。于是才有了问路的情节。可是,问路的时候,却没在发现路错的那个村口,一切都不合情理。
他好像在梦里没能做出选择,他不信任那个年轻人,同时又深信往南不能走,梦到这里没有了下文,就像卡住了,他犹犹豫豫地永远站在了那个陌生的路口。他想,世上的事儿都是这样,本以为没问题的却出了问题,到头来,旁人靠不住,物靠不住,钱也靠不住,只有拼却自己的一生力气……可是自己也未必靠得住……难道梦境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个?
他想起了梦的开始,其实这个开始真是姗姗来迟。他想起来的一开始是他站在一座破烂的房子上,脚下是不知道能不能承受住自己重量的黑而薄的木板,都朽坏了。墙头半塌,他忘了他看到了什么,反正他的目标就是在那个时候确立的。然后他从东面的破墙头下去,开始了这段漫漫征程。这一块儿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和前面想起的情节联系起来,倒是与后面的成为一个整体,但在逻辑上也并不强烈。他明明记得开始时是万分火急,可是中间却没有了那种感觉。
生活总是随意改变我们,曾经的理想往往都成了“曾经”,只留在深深的心底,很少浮现一下影踪,让你离目标越来越远,直至自己也忘了那个曾经为之热血澎湃的目标。人生中顺理成章之事恐怕少之又少,他想,连些微的秩序也不多见,最多的,就如同这个奇怪的梦,一步步失去逻辑。可在梦里,我们还自以为非如此不可!
他又记起了一段情节,或许就在开头部分。他知道那是新家,可是那两间房子实在不新,说真的,现在想来,它非常陈旧,木板门好像也很不结实,远离村子,看样子是在一座废弃的地磅上。他走到东面,不远就是一条砖蔓的小路,通向一个很美的公园。但是更近处,土堆杂草,仿佛坟堆。可也不是,那只是堆田间杂草的这么一个所在,凌乱而虚空。可是再往北紧挨着就是一个真的坟堆,因为那儿有一个树石碑的底座,青石的凿纹清晰可辨,上面长方形的接口凹槽也如生活中所见的一样。他没敢把这个发现告诉家人。
为什么有这样的情节呢?他想着梦里的新家的位置。那个位置,就在大路拐弯的地方,现在还是一座钙粉厂的入口,建有地磅。只不过,在梦里,那个地方东北两面的土崖都变平坦了。现实里,这个地磅北崖上面就是他家的祖坟!想到这里,他有些毛骨悚然,这个片段是告诉他人生的终结,还是就为这个梦渲染一种紧张的氛围?
他不敢想下去,就继续回忆其他的情节,以便赶走这些不愉快的想法。于是就想起了结尾,好像是过去了那道拦路的河流,因为他来到了石坝高高的河南岸的街道上。这时候竟然遇到了老李。他知道那根本不是老李,那就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却如熟人一样知道那个人习惯静静独处,不与人交往,只在河岸的小房里读书,喝茶。他是急着赶路的,然而那个人竟然就挽留他停下休息一瞬,那个瞬间,他再看过去,那人就成了老李。陌生感霎时消失,去赫庄的目标也没有了,他们就坐在一起谈话。而地点却毫无准备地变了,仿佛是谁家的旁边。他们坐在石桌的两边,旁边还有一个刨下来很久的大树根。忽然就看到旁边还有一个蜂窝煤的铁炉子,里面或许烧的柴禾,炉灶上面的铁锅里的水溢了上来,吐着泡沫。他走过去,拿起锅盖,发现煮的竟是饺子!
他看着老李,老李坐着不动,好像不是他煮的一样。他就找水瓢,告诉老李,煮饺子水开了用凉水点三次就熟了。他记得小时候家里都是这样煮饺子的。可是老李根本不点,老李只管坐着说东道西,眼看着锅里的水大开特开,好像还阻拦他点凉水……他急了,一下子就从梦里醒来。
于是那些仿佛格外真实的一切都随着眼睛睁开一刹那远去,消失。生活里的一切都卷土重来,上班,上班,上班……一阵忙乱。到这时候才在心静的一刻或偶然或刻意想起昨夜和昨夜的梦。这是一个不是结尾的结尾,以后应该还会发生许多事儿,但那都是他不能想象出来的,和他无关,和他的梦也不会有关了。和他有关的只是生活里有很多人,他们不是来帮助他,就如梦里的老李,他们只是阻拦,不管他多么急切,都让他重要的目标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他们只管自己说着,笑着……这都是自己生命外的人,却干涉了自己的生命,让自己生活在气愤中。可是一旦不再气愤,恐怕,自己不仅没有了生活,而且也没有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