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办学

我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常搞“开门办学”。所谓“开门办学”,也就是老师带领学生走出校门,深入工厂、农村、医院等地方,向工农兵学习书本上没有的知识。
我们学校与城郊的某个人民公社是挂钩单位。在读高一下学期的时候,我们曾经到这里向生产队会计学习会计常识,前后在那里待了大概半个月左右。那时候的农村人家,还都是泥墙草盖,极少瓦房的,无论是居住还是其它生活条件都十分艰苦。而要从“学习”的角度说,那段时间里,我和我的同学们到底学到了哪些会计常识,我只能说除去“流水账”这个抽象的概念之外,几乎没有其它。并且,这有两年之后,我插队农村,依然看不懂会计的账薄为证。印象比较深刻的东西也是有的,比如说,我们学习会计常识的那个地方——也不只是那个生产队,那个生产大队,而是近乎整个公社的绝大多数人家家家都有或大或小的竹园。
我们到农村学习“会计常识”的时候正是数九寒天。那时节,田里过冬的麦苗被冻得发白,远远看去稀稀拉拉,像是癞子的头;小河边,农家前,各种树木早已经褪尽了绿衣,将它们的干瘪的手脚伸向天空。然而,竹园里的竹子却依然是一片青葱,展示着生命的毅力和顽强。
那些人家,有的竹园大得很,足有一两亩,是我们家竹园的好几倍。那种竹子,在我们这里被称作篾竹。这种竹子最有用的部分是它的“皮”。篾匠会将它加工成篾子。这篾子,很有韧性,也有相当的拉力,所以,通常被用来加工淘箩、竹篮,也可以作为“绳子”在盖草房时固定屋顶之用。最绝的是,有聪明的匠人以细细的竹篾为原料,居然拿它编织成了菩萨,作为工艺品出口到了国外。我初二时那篇油印发给全年级同学学习的作文《红心出智慧,巧手夺天工》就是写的这个。
当然,那时的我,最在意的是这些竹园中活蹦乱跳的各种知名不知名的鸟儿。比如说,有一种我们这里称作黄豆鸟的小鸟,身量极小,不过与鸽子蛋相仿,一身土黄的羽毛,一条比身体还长的尾巴。这种鸟儿,天性活泼可爱,立在竹枝上,没有一秒钟能够闲着,总是不住蹦跳。还有一种疑似斑鸠的鸟儿,体量较大,喜欢成群结队地掠过竹园,并且过去之时总能听到呼呼的风声。而当你看到它们在竹园里自由自在,悠哉游咋,你也会有种轻松、自由之感。
非常遗憾的是,眼下在我们这地区,即便是在农村,竹园也基本上已经消失。为什么?或许是因为竹子作为家庭副业加工原料的价值已经消失,或许是因为人们觉得它的存在与今天农家盖的洋房不是很协调,或许是这些年即便是在农村,住房翻新的频率也快得不得了——在过去的30年间,很多农村人家房屋已经翻盖过3-4次:由草房翻成瓦房是一次,由瓦房翻成楼房是一次,由楼房而翻成洋房又是一次。随着房屋的翻新,宅基地也不断扩大、改变,门前的晒场变成了院子,竹园变成了农田……
这有些让人怅惘。即便竹园在我们生活中的“物质”性的意义逐渐丧失,但是文化意义总还是有的吧?再者,在我们住上了高楼大厦的时候,是不是也给给黄豆鸟一个吟唱的舞台,给斑鸠们一个跳舞的天地,让它们与我们分享快乐?
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还有,我们学会计常识,借在会计家;这位会计东边的邻居,一位年近8旬的老人时常过来玩。他穿的棉衣已经开了口,又好像几十年没有洗刷过。那年的冬天,气温还又特别低,屋后的小河都冻到底了。他成天抖抖瑟瑟,两手相笼,看着都让人觉得冷。可他家柿子树顶上,却还残留着几只通红的柿子,那是他故意留下,给白头翁啄食的——“天寒地冻,鸟儿打食不易呀!”他这样跟我们说。
读高二上学期,我们还曾经到如城公社医院学红医。
我选择是在在中医科学针灸。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应该跟那时候曾经有海量的报道,说是有人用小小的银针治好了聋哑,让“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有关。而对小小的银针到底是不是如此神奇,我是有不小的疑问的。或者说,我最初学针灸,对其作用是抱有相当的怀疑的。但在此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某一天,我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了晕厥,头重脚轻几乎摔倒。在休克了一段时间后,终于重新听到身边熟悉的针灸科的祝新如医生和其他人的声音了。醒来后他们告诉我,看到我情况不妙,他们赶紧扶我在治疗床上躺下;而祝新如医生的一根小小银针让我很快苏醒了过来。
在经历了这样一件事后,我学针灸更加认真和刻苦,记得那时书店里没有相关书籍,我就从县图书馆里借得了一本,将人体的主要经络系统和穴位,以及什么样的疾病针刺那些穴位等,用一本日记本尽可能详尽地记录了下来。不过,针灸是不是真能够像书上所介绍的,几乎能够无病不治,后来的我是不太相信的——什么东西都有一定的限度或者说局限,你说针灸能治肌肉劳损、能够镇痛之类我相信,但你要说心脏病、气管炎乃至癌症等等无所不治,无疑有些夸张。就跟说一个人会打仗同时也会写两句诗一样,我可以相信;但要说他无所不懂、无所不知,如同神仙和上帝,打死我也不信。
我们还曾经到距离小城大约5公里外的城东镇南边的一个灌溉车口学工:这个灌溉车口不只提水灌溉,还有一个粮食加工厂,帮附近农民机娘。这里一共有三位师傅,年纪最大的姓什么忘了,50出头;戴一副老花眼镜,面相非常和善;一位姓秦,人属于比较机灵的;第三位姓徐,40岁上下,个头矮矮的,见人总是一脸笑。在他的宿舍里,我很惊讶地看到了一本书——《红楼梦》。是《红楼梦》中的哪一册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我尽管这之前对《红楼梦》早有所闻,但真正接触、阅读了之后发现,远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精彩好看。实话实说,这本书我看了不到一半就读不下去了。
很多年后,我的阅读能力应该已经大涨,理解能力也该不差,可我依然读不进《红楼梦》。尽管我还买了一套,一度下定决心怎么说也要啃下来;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得落荒而逃。虽然说,有位做过文化部长的作家声称,只要是中国人,如果没有读过《红楼梦》,那么,就应该为此感到耻辱。
在这个灌溉车口一起学工的,有一位来自小城农村的同学:王长江。此人非常壮实,也非常自信,很多问题他都有自己的看法并且不太容易改变。我们高中即将毕业时,他参军了。听汤瑞祥老师说,到部队后,王长江给他写过信,信中提到在学校时进行的队列训练很有效,让他在那班新兵中显得鹤立鸡群,并受到首长的表扬。
所以,在我眼里,开门办学不能说没有一丁点意义,但意义恐怕仅仅在于让我们开阔了视野,对学校之外的世界多少有了一些感性认识。至于如果考虑到因为开门办学而牺牲了我们宝贵的学习时间,那么,这点意义或许该用“得不偿失”来形容。可那年代,如此这类的荒唐之举不仅存在,而且层出不穷,并且是被广泛讴歌与颂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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