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兴镇
这是一片被现代人冷落的地方,近在咫尺者多有不能准确说出藏在其中某馆,某巷,某名居。现实就是现实。现实让你不可理喻,突然从地里长出或者从空中落下,前一秒你不知道,后一秒就站在你面前,突然突兀。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黛瓦屋顶,以及沉积春秋尘埃的木质窗棂和剥落皮肤的梁柱涂写沧桑,某一高处突出的阁楼凉挂的衣衫,不动声色告诉你古楼里的生活从古时候开始至现在仍在继续,那一团生活似乎化石存在。然而岁月深深,深几许?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次是一位女性为我向导。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些文字,汉字在夜黑里发亮,就愈发的积累,像玩皮的孩子堆累柴禾,好在黑夜里要烧红一片天。我们正走进一条小巷,人迹罕至,魏晋的青砖生着新时代的绿苔,高跟的鞋险些让她摔倒在汉朝的地面。她重新站稳,亭亭玉立。那一瞬间我发见历史在漂亮女子背后闪亮,严密无缝的秦砖街墙因为一个女子的现代,照见深处暗藏的古典。我们慢慢地走出那一条小巷,幽暗的天地重新在大街闪亮,对面稍远处装饰的店面门楣上飘着红色广告,红得刺目,上面是错用成语做商业招徕,汉字的尊严在现时日益地受损。
她说:前面还有一条巷子。
更为幽长,随意弯曲,曲出些意味,圆润的弯转,就像那些唐诗宋词,隐约着诗人词人绵绵情怀。麻石铺成的巷道,时间的脚步将它反复打亮,虽然巷子幽暗,脚下闪亮,结实坚强,然而是磨蚀些坚硬,错移些位置,就不再平铺直叙,易为稍稍的波澜。麻石与砖墙之间的缝隙有种子收藏,是秦还是汉的存在,不知道,依然发育生长着,顶着花朵,虽然小小的,虽然弱弱的,顽强地表示着生命的古老而弥新。我的脚尖轻轻绕过去,俯下自己的头,它们随意却是彬彬有礼摇动精致叶片或者花瓣与我呼应,一时仿如与先人长袍拖身的抱拳相遇。我抬起头,那些青砖的墙上有更为强大的存在,竟然长成了树,虬龙样盘踞,强实,勃勃生机。更有野花在高处怒放。它们怎么样在硬实的秦砖间找到生存的现实,是砖块热情迎奉,还是种子强劲的进攻?绕过大自然的安排与刻意,是野性的原创,充溢趣味和粗壮,疯野得璀璨夺目。一块块秦砖,一片片汉瓦,一根根梁柱,闪耀唐诗宋词的温情与壮烈,藏匿诸公大儒的紧密话语,录刻春夏秋冬风华雪月荣辱兴衰。
向导的女子一再的放轻脚步,高跟鞋在麻石上轻柔细声。我们听见彼此的呼吸,害怕惊醒睡着的远古。高墙上的虬龙树叶沙沙,窄窄的巷子里暗香浮动。我们几乎同时站定,仰头搜寻什么。头上的天空还是远古的样子,三百年前如此,千年之后还是如此,变了的是走过的人不在,以及那些奇怪念头的嬗变更始?我想,只要给砖瓦石头充上电,打开某一按纽,就能听到这块土地上的历史是如何花样繁杂的走过来。建筑是活体,存气韵,总有血液流动,鼓舞生命。我们只要放弃世间太多的纷争利益,多几分古道心肠,安静着心,就能听到历史老人恕恕地说些话,或者笑语,或者悲鸣,而不是沉默。历史有沉默缄口吗?
可是我们愿意静下来用心聆听吗?
曾经何其愚蠢野蛮的我们,及至现在,仍然冷漠,甚至于生着时刻想铲平建造一片镶金嵌银现代楼宇的冲动。“砸碎一个旧世界”只是意识枷锁,并非先人建造的精湛。保护古迹,记住我们走过的脚步,而后把前行的脚步走得稳重扎实,走出本色人种的样子,而不再在前行的路上轻狂轻浮轻薄自己不认识自己。古迹也是心灵鸡汤,可以熬制出某些维生素,匡救自高刚愎。
我与向导的女子最后站在河沿的高岸上俯瞰龙兴镇一片黛瓦屋顶,心里几分凄婉,像知己的离别。高岸另一侧资江水哗哗流向洞庭,那是言说,我们可听懂?
2020年7月2日益阳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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