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踩在了云朵上

秋萍踩在了云朵上

韵声

忽有一天,秋萍发现:自己的周围同事、同学,包括自己的堂姐秋叶都不知不觉的在职务上走在自己的前面了,而自己八年的环节干部,仍原地未动。自觉工作干的风生水起,“到底意难平”。这股情绪一旦上来,按捺不住,就去找心如止水的老大姐倾诉。大姐听了,说“也是。但这事你得找个关系找找老牛吧,站长推过你的。”大家都知道,“老牛”就是当今的局长。秋萍记在了心:找个关系找找老牛?找啥关系呢?不靠神仙靠自己吧!

恰老牛是个官场文人,这时力推《心语微刊》,打造全系统的交流平台。秋萍一见大喜,心想机会来了。写作演讲那是她的长项。于是,时时努力,处处留心,每期都有大作诞生。一天竟无端的想起了“时时可死,步步求生”这句话,又想起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句话,心里像个壮士。

一来二去,老牛终于发现了她,有时在她的文后点赞,还有一次点评。

信心满满之时,往往会有满满信心之事。老牛的司机也姓邱,大名邱哥。有天他请站长吃饭,站长叫上了她,也许是因为她能说会道?能歌善舞?也未可知。酒场自然畅快。气氛鼓噪感情,不加微信不行。又得知邱哥刚刚千金诞生,爽快的发了个红包祝贺。这一次过后“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总在心里打转转。

转眼春节将至。秋萍自忖是时候了。通过邱哥在办公室见到了老牛。她自我介绍说“我是秋萍。局长忙我快说。我想进步一下。不为别的,趁着年轻多干点事”。老牛一点不惊讶,抬起头望着她,温和地说“哦,别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秋萍不好久留,掏出个材料袋,像材料一样端端正正放到老牛的桌角上,说“不打扰局长了,我走了”。老牛瞟了一眼,说:“写新东西了?”秋萍的心“砰砰”几下就跳到了嗓子眼儿了,有点害怕……但见老牛没再说什么,像一潭秋水一般宁静,一颗惴惴的心才跟着平静起来,风一样的告辞了。

出了大楼,突然发现:天异常蓝,阳光异常灿烂,什么都像一幅画图。憧憬的未来宛若雪山脚下,就在眼前。全身的热血都在妙不可言的喜悦中热汤一样躁动起来——设想着不久的将来,对,外国人喜欢说的“晚些时候”,定会有那美好的消息。“咣”的一下,生活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干起活来时时有一种如饥似渴的干劲和冲动。

终于……,也确实传来了好的消息。但是几次求证,那好消息里没有她的名字。凛冬时节对于别人来说刚刚过去,而一刹那间,对她来说,却像刚刚来临——

一夜未眠之后,产生了新的设想。到银行取了两万块钱,找了个结实的牛皮纸信封,小心翼翼的装进去,折回封舌。迟疑了一下,又拿出来,这是两摞新票,连号的。想数一下,又怕弄脏了似的,放到桌上,跑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擦干,才又一张一张的数了一遍。确认无误,小心翼翼的装进信封,把封舌折回,用手捋平。仿佛未来不是未来,而是这个信封一样,轻轻地放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这才进了洗漱间,又精心打扮起来。照着镜子,好久没这样仔细端详一下自己了。不是孤芳自赏,自己确实还很光鲜,全不若快四十岁的人。

突然发现有一处睫毛不顺,忙用手扒了一下眼睑,又补了一点眼影,理顺了睫毛。衣服仔细掸几下,皮鞋仔细擦了几下。最后在穿衣镜前盯着自己的影子转了个圈,自觉满意,才拿起挎包出门。刚开门,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那个信封,看了看,找了一支笔,坐在餐桌前,拿出里面的东西,记了个号码。装了回去,在信封上端端正正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下楼去了。

联系了邱哥,很久才来了电话,可以过去。谁知快到了老牛的办公室门口,有点情怯的时候,眼瞅着一个人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她的前面,像一截塔一样挡住了她。那人敲了几下门,先进屋里去了。

只好在门外等着。又怕熟人看见。只好到走廊尽头的窗下低头装作看手机,眼睛却又时时瞄着老牛的门。时间真慢,仿佛凝固一般。终于那人出来了,老牛送出门外,看见了她,热情的让进了屋里。

老牛似乎猜透了她的心,知道她的来意。未及她开口,便大大咧咧的说:“你最近写的东西都很好。干的也不错。是金子----总要发光的。”她眼睛一直盯着老牛,只见他一张圆润的大脸,弥勒佛一样慈眉善目。嘴唇上下翕动着。说了什么,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也全然不知——只记得她刚一掏包,信封里一半外一半的时候,老牛就迎了过来,按住了她的手,把信封按回去,说:“就这么点事,有这么俗吗?”然后边往外走边说:“不是没别的事吗?我开会去了。”她跟到门外,眼见着老牛带上了门,向上提了一下门把手,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楼梯间。

“就这么点事,有那么俗吗?”她仔细品味着这句话。突然对老牛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出来大楼,天还是像上次那样蓝,阳光还是那样灿烂——不觉回到了单位,哼着歌进了办公室。

这半年过得真快,秋萍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经常是废寝忘食、公而忘私,一心扑在工作上。工作的态势也是蒸蒸日上,多次拿得了局里组织活动的大奖。尤其是那次经验交流会议,会前早到了一个小时,恰老牛也是早到。老牛把她让到屋里,聊起了《心语微刊》的一些事,怎么改进,怎么提升,“美篇”怎么实现艺术效果和工作实效相统一,相促进呢。谈话不知不觉就轻松自由起来,一个谈兴浓,一个谈锋盛,快开会的时候,互相加了微信。

“牛局,您是大领导,以后您多指导,我好进步快些啊!”秋萍说。

“言过了,什么大领导!我就是个生产队耪地拉头锄的,没那么严重。我农村出身,一介布衣,但正义在胸,就喜实干。还是那句话,是金子总得发光的!”

秋萍喜读《红楼梦》,欣赏宝钗,以前挂在嘴上的是那首《忆菊》:“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今天却吟出了“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首《临江仙柳絮》。现在的她整天脚步都轻了起来,真的像踩在云朵上一样的啊!

这几天,飘絮约她打球,让她重拾旧爱,不要让工作拽住了青春,尽管只是个青春尾巴。

飘絮,小她几岁,怎么认识的记不得了,认识多少年也记不清了。但是有一点记得明白,就是认识了之后大家都多了一项爱好——打羽毛球。有一阵子,两个人每天下班后打羽毛球成了生活的标配。两人知心,无话不说。后来,飘絮工作变来变去,打球的事也就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再后来就干脆鱼也不打了,网也不晒了——两人好长一段时间的联系不是断档就是错位。再加上秋萍一心扑在工作上,也就慢慢淡了下来。这次相约,才知道人家飘絮已经回到了大班子办公室当了财会科长了。

和飘絮打了几次球,秋萍说:“絮儿,你球技并未见长。心里只有当官二字了吧?”飘絮说:“秋萍,你球技也平常,不同的是,有点生龙活虎啊!吃了谁的九死还魂草啊?”

这么一说,秋萍心里“咯噔”一下,还真感觉有点什么意味。笑了一下,说:“你也想吃啊?!”

转眼盛夏就过去了,这个盛夏,都说酷暑难耐,但秋萍却不感同身受,生活中没有酷暑难耐,只有期待,像小时候在风中等车上学一样。总觉得那件事情要来却又迟迟不来。转眼,秋凉了,期待的到底也没来,也不只是她期待的没来,别人的似乎也没有来。

老牛升职的传闻一天盛似一天。她想,不会是真的吧?她不希望这是真的。又想,升职对老牛也是应该的,甚至有些晚了,她都感到不公了。最好是,老牛实现了她的期待,然后升职。正这样有的没的胡思乱想着。飘絮来电话了。说:“秋萍,市里动人了,老牛升了,这个年龄,末班车,抢救性使用!老天有眼,人家有命!又来了个80后的呢,咱这70后想开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吧!”秋萍说“没听说呢!”飘絮说“你是老天爷咋的?啥事都和你报告?市里都来考核来了。没几天就公示了!”

秋萍知道,这肯定是真的。飘絮约秋萍去打球,秋萍推说有事,径直回了家。秋萍那位在外地工作,孩子去了姥姥家。到家胡乱甩掉高跟鞋,外罩都没脱,没吃没喝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半夜一点,反复看了几遍手机上的《心语微刊》,静止的那个页面一直没有变。不知多久,又稀里糊涂的睡去。阳光刺得她睁开眼的时候,才知道睡过了头,迟到了。

站长过来问她几件事,又交代了几项工作,她心不在焉的支吾着。站长莫名其妙的看了她几眼,说:“闹意见了?”她来不及听清,就“嗯嗯”两声。站长诡谲的一笑说:“闹意见就杀小鸡吃!”

原来秋萍刚结婚的时候,在乡下中学上班,家就住学校家属院。日子拮据,朋友便送了几只蛋鸡让养着,喂点剩饭剩菜,还能下几个蛋改善伙食。一日正放暑假,和那位闹了意见,一怒回了娘家。没到两天,有人传话,你那位自己在家天天杀小鸡炖吃呢!——不知是心疼小鸡还是心疼什么,自己半疯似的就回了家。这事一时传为笑话。站长还要发挥做思想政治工作的特长,她说“谢谢站长,我们没事!”“没事就好!那个事——好好策划一下啊,别误了日期。”站长走了。

刚才本来是想说“我没事”,怎么就说成了“我们没事”?

她想到了老大姐。这老大姐,填写简历就是一行,毕业35年了,没离开过这个单位。当个副站长,一当半辈子。有一次填表,填到“有何特长”一栏时,秋萍恰好来找她。她问:“秋萍,这有何特长我还填吗?”秋萍说“填啊,填特长是善当副职。怎么说呢?说你当的不好吧,让你当了20年又没不用你,说你当得好吧,让你当了20年副的又没升你。这不恰恰是你的特长?”俩人都笑了。老大姐照例填了个“无”字。

敲了门,老大姐正低头写着什么,见她来了,放下笔。说“来,坐下,喝水。有事了?”邱萍说“老牛走了”。老大姐说“听说了,来考核了。”“那我的事就没戏了呗?”秋萍说。老大姐说“按常理他走之前,是不会再安排人事了。”“那——刚才站长还给我安排这个安排那个,老牛走了,做这些啥用呢?!我也得歇歇了!”“该做还得做啊,不能一时一事一人啊!”老大姐还没说完,秋萍打断说“大姐别说了,大道理我懂。可是走不出这堵墙啊。”

秋萍果然开始懈怠了好几天。这天,市里的公示出来了,人们发现,没有老牛!于是巷议纷纷,人们争相演绎着各种情况。尽管说法五花八门,但是最终通行的说法是:考核是24日,市里开会研究是26日,公示是27日。可是25日,下边一个站管辖的地界失足落水一个人——虽马上施救了上来还是不幸溺亡了。——传说是为此,老牛升职的事搁浅了。人们都说“这命赶的!”秋萍也说“这命赶的!”但是脸上挂着藏不住的喜悦。对老大姐说:“呵呵,大姐——老牛的事不成了,我的事是不是就有戏了?”老大姐说:“你请客吧!”秋萍听了,如开悟了一般。

“是,我请客!给老牛他放松放松!”

本地最有名的酒店是“六合大酒店”,晚宴就在那里。老牛兴致看起来很高,尽管掩饰不住憔悴,但是谁摊上这事能解脱得了呢?秋萍打听到老牛最爱喝的酒是“舍得”酒,又知老牛的酒量,特意到烟酒专卖店买了4瓶舍得酒。作陪有飘絮,老大姐,还有两个老牛点的人,典型的小范围聚会。

老牛开怀畅饮,大家就都开怀畅饮。酒酣耳热之际,老牛说:“我平生最爱苏轼。不爱这个人,爱这个人的诗和词。苏轼最好的诗,都是给他弟弟子由的。今夜,我们行个酒令我每人背一首,背不了的唱歌一首,唱不了的喝酒一杯!”飘絮带头叫好,并说“满酒!满酒!牛局背一首,给谁背,谁喝一杯!”大伙说“好!”秋萍说“那牛局呢?光说不练了?”牛局接说“凡事讲理。我背完了,总计喝一杯!公平吧?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飘絮说“那大家得陪着!”大家一同鼓掌。

老牛说:“开始,先背给我嫂子!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大家一片欢呼,“大姐喝,大姐喝!”大姐说:“我也背一首苏轼的诗,对冲了,酒就免了!”老牛说:“诗要背,酒不免!无酒不欢!”

人们都说:“大姐背大姐背!背完了喝,不能免!”

大姐说“我背给牛局:《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大姐背完,坦然举杯,对牛局说:“牛局,独酌无味,一起喝。”不知谁说“牛局,举大白,听金缕!”牛局说:“喝,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举杯,一饮而尽。

飘絮说:“继续,牛局继续!”

牛局说:“这一首,给秋萍:

《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秋萍说:“我回背一首,但不是苏轼的,我喜欢杜牧的诗。《汴河阻冻》:

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瑶佩响参差。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秋萍举起酒杯说:“我和牛局对饮,大家赞助!”同声相应,一饮而尽。

牛局脸有点泛红,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接着往下来,酒要少喝,事要多知。这首背给飘絮:

《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予投檄到江西。

飘絮喝酒!”

飘絮说:“酒先不喝,我也回敬。我喜欢李商隐的诗。《马嵬二首》其二: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飘絮背到“不及卢家有莫愁”时,自己举杯,诗酒同尽。空酒杯拿在手里,空中划了一圈,亮了个相,说:“右手端杯,以此类推。请大家自饮”。这杯下肚,大家酒意都上来了,乱嚷嚷的没了秩序,后来诗也背不成,酒也喝不成。牛局说:“花到半开,酒到微醺,自是人生好境界”便不再言语。带的那两个人更是不问今宵酒醒何处,却《鸿雁》的那句”酒喝干再斟满“挂在嘴上,恣意发挥到深夜方散。

此后,秋萍又找到了状态,站长交代的事不但没耽误,还在《心语微刊》上得到了众多的点赞。一个周日,飘絮约她去打球,她欣然前往,又像踩在了云彩上——远处传来缥缈的歌声:“天上的云啊,只有风儿做着它的主人”——

打的正起劲,飘絮说:“秋萍你怎么突然球技大长了,神助啊!”正说着,飘絮的手机响了一下,赶紧放下球拍去看。一看,脸色有点变,说:“秋萍,老牛升了。”说着就过来给秋萍看手机,秋萍一看,是牛局发过来的关于他的公示文件,下面是牛局发的一行字:“我走了,”没待秋萍看清后面的“你”字,飘絮说:“不打了!你给我拿着球拍”,转身就快步走了——秋萍似乎明白了什么,竟然感到如同西西弗斯的那块永无休止的推来推去的大石头一下子不见了,无比的轻松释然,她拿起飘絮扔下的球拍,走出球馆,抬头看看,天还是那样的蓝,阳光还是那样的灿烂——

2021年7月14日止炎亭改定

高韵声,男,汉族,1967年3月生。15岁入新惠师范,18岁参加工作,在敖汉旗多年辗转多个单位。历任教师,秘书,“两办”副主任,教育局长,政协副主席。现任赤峰市大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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