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个故事——致清明的第三十六封信

清明：

两三年的东西就这样轻易的删除了，仿佛剔除了一长段记忆，心头一片空白，惋惜之余，再无其他感概。大概写作确真是遗忘的一种方式吧。经常觉得自己写作，并没有什么长进，偶尔也会才思枯竭，为此不得不多看书看学习，却又时常沉溺其中，又没了写的兴致。也不知道为何，文章成奏，大抵是一种有效的消遣时光。

经常听到一种说法：金庸的“文笔烂”，没有古龙、温瑞安的文笔好。因为这些读者认为：古龙、温瑞安经常有诗一样的语言，又美又酷，让人沉醉，还动不动是警句，很有哲理。

比如《陆小凤》中：“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又比如《风云第一刀》中：“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做烘炉，熔万物为白银。”这些句子大多以感观享受，仿佛呈现眼前般的场景，让人置身其中。

古龙的文风似他的武功，金庸的文笔似他的人品，只是当他们的武侠小说写到一定境界之后，往往就没有“文笔”这个东西了。它会融化掉，像水浸润到了字里行间。这种小说很容易被说成“文笔烂”。在最好的状态里，废话也是好诗。

金庸的小说里，引经据典，文采飞扬，即便是最粗犷的汉子，脱口而出的也是诗意一般的言语。《雪山飞狐》里，胡一刀虽是一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恶鬼，生的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头发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但就这么一个山莽野夫，在他与苗人凤决战的前夜，对着老婆说了一长串话：“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甚么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以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都说自古已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胡一刀这醉意三分的话，是把温柔刀，不经意里缠绵悱恻，雪成霜。如此，胡夫人又怎能不感动呢，顺口说了一段：“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

这等长短句连接起来，就是一首现代诗呀。

可能你以为，这是金庸笔下的妙手偶得。那么再来看看周伯通老爷子的诗歌。周老爷子疯疯癫癫看似疯疯癫癫，哪里会写什么诗。可是你错了，他的佳作数不胜数。比如有一次，他苦劝郭靖不要找老婆，这一番话拿出来就是一首好诗：《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只可惜周伯通后知后觉，也不会有瑛姑唱的那首，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

周伯通老爷子深入浅出的“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还是有哲理、发人深思，很有点当年“人生派”新诗的味道？

而在《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与任盈盈在闺阁的一段对白，也甚是诗意，特别缠绵，既有灵性诗派的调调，有时又兼具一点九叶诗派注重现实的味道。东方不败说：“我一直很羡慕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这是东方不败的性灵的控诉，是欲望的呐喊，是“我要变性”的狂暴宣言，充满了骚动的力量。就算文成武德，一统江湖又怎样，可怜不是女儿身。如果用一个词来评价它，那只能说“完美”。

《神雕侠侣》的结尾，襄阳大战中，郭芙深陷囫囵，身边的丈夫困入敌阵，为此她不得不向杨过求救，而杨过要她一跪的时候，下不去心还是狠了下来，最终被杨过一笑了之。当时郭芙这样想的：“我难道讨厌他么？当真恨他么？武氏兄弟一直拼命的想讨我欢喜，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我便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亲妹子！”可知这份倔强，一直未曾屈就。

金庸先生的文章，最不起眼的对白都写成了诗，悄悄地对着我们万箭齐发，然后深藏功与名。我们被吸引了、被感动了，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还以为他“文笔不好”。其实真不是。少时读金庸武侠，学里面的经典名篇，现在读起来，更注重辞章内涵。

都说写文，光有遣词造句之功还不够，我不禁想起《水浒》里，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点评少年史进的武功时，曾说过的一句话：“令郎学的，都是花棒，上阵无用。”文才什么的，都是虚妄，舍小得大，倒也是一番新的造化。至少再也不用回过头去看以前的东西，肩上的担子总算卸了。

也不知道哪一天才，写起东西再也无感，就平常事一般。

就好像，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子会变黄，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来，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