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茶一思一闲人

悠悠小半生,操劳忙碌,脚步匆匆,为了摘取事业上的星光,仿佛永远在赶路。偶尔,我也会容许自己冒出一点“偷闲”的念头,恨不能就此停下百般俗务,远远地去往一个鸟语花香、深秀葱郁之地。
就这样静静坐着,面前一张几,几上一盏茶,不言不语不聒噪,享人世片刻宁静。
我向往纷乱时光中截取的小小一片“闲适”。倘若说为事业奔忙的日子是金,闪烁着诱人光泽,这一点闲暇,便是金光璀璨中的珠贝。
它并没有夺目的色彩,摄人心魄的耀眼光芒,但它有着和自然相通的顺滑,有着笑看时间纷纷落下的淡然。它是独一无二的,是生命中无可或缺的调剂,是灵魂能自由吐纳的动力。

“天下灵山,护佑天下”。在去往冕宁灵山寺之前,我便久已耳闻过灵山寺的大名,真正叩拜山门的那一日,刚好遇到山雨淅沥。
雨不大,也不小,雨线顺着瓦当滑下,一串串晶莹的珠子,溅落得一地碎玉。我静静地坐在庙里,喝一盏小师傅奉来的淡得几乎无味的茶,感觉却是记忆中少有的好滋味。
正因为它的清淡,才有悠长的回味,它让我喝出了天地之间的况味,有一点万世寂寥,有一点法相端严,还有一点从容不迫。
我当真是从容了,不迫了。忘记匆匆赶路,也懒得去想明天之事,且将红尘中悠悠一颗心收住,只看这檐下雨潺潺,听这山野风萧萧,饮一口,是清淡之茶,如同在饮人生百味。
去往丽江,他人嬉笑着问:“是为艳遇而去吗?”这趟旅行,我当真是糟蹋了“艳遇胜地”这几个字,因为我并未踏进那热闹纷呈的酒吧半步,来一杯醉生梦死,喝一场红尘颠倒。
偏偏选了一个阳光饱满的院落,三角梅在身后开得繁艳,老板家肥肥的黄猫拖着将军肚走过来,在我面前傲慢地趴下。
我只捧一本书,间或从字里行间移开视线,看猫一眼——它恰好也在看我,以一种混沌又敏锐的眼神,仿佛在好奇:这个人,他真的要把厚厚一本书看完么?

以往的我一个人就如同一支队伍在奋勇作战,热血沸腾,眼眸有光。那时的我,是昂扬的,进取的,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争先恐后说着同一件事:努力,加油!但我同样也爱在大美之地放空放飞的我,一盏清茶即可,足够我独坐、独思、独酌。
每每到了这时,我才肯将野马般奔腾的思绪暂且停歇下来。这一刻,我关注的不再是硬邦邦的采访、商业企划案,或是与谈判对手的无声较量,我只关注自己内心。只有到了此刻,我才能真正进入一个自省之旅。
《论语·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曾子每天多次反省自己,问自己道:替人家谋虑是否不够尽心?和朋友交往是否不够诚信?传授的学业是否不曾复习?
哪里只有古人需要“日省吾身”呢?我们每个人其实都需要有一点自省精神,可现代人活得实在太匆忙、纷乱、慌张、快节奏了,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时刻打在我们身上,逼我们快点再快点,往前再往前。
我们只顾着埋头向前冲了,却不见那内心,犹如一间屋子,它也需要时时打扫扶拭的,否则灰尘早晚会将它吞没。我让自己享片刻宁静之时,也是开启了“自省模式”之时,一番自我追问,思维浮游天地,放下的是恩怨纠葛,拿起的是清明通透。
人为何有痛苦呢?因为人有执念,换个思维,将“我执”变成“随心而执”,仿佛肩头压力瞬间轻减一半,到了此刻才肯惭愧地承认:是了,若不自省其身,只顾莽撞向前,我只会给自己加压而不是减压,让自己“心灵小屋”积满尘灰,而不是佛家所说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对茶游思,闲坐独处的小小癖好,竟是因为一件旧事了。
很久以前,我到外地出差,不料车子坏在半路。眼看天色向晚,走了十几里山路,叩开一座柴扉院门,问询主人是否能留我借宿一晚?这家主人,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他们不多话,不多语,甚至并不太热情,只点头应允,答应收留我这个车坏在半道的落魄外乡人。
女主人转身去厨房切菜,她仿佛切得很慢,一条萝卜,一块土豆,绣花一般切成丝,菜刀的声响缓缓的,钝钝的,仿佛每一刀下去,都需要谨慎再谨慎,有些犹疑,有些粘连,切出了当当敲钟的悠长韵味和从容节奏。
男主人抽出一张凳子来,请我坐下,他又从屋里抽一条长凳,在上面搁了两碗茶,神情淡然地自顾自取了一碗来喝。我走了这长长一段山路,装了一肚皮的沮丧烦躁,嘴里早就焦渴难耐,先还端着客人的架子,不便去喝。
偷眼看人家男主人,并不理我,自己将一碗茶水,咂嘴喝出了响亮声音。我便暗笑自己规矩恁多,学了他的样,也端起碗来,痛痛快快地大口喝饮。
老鹰茶有种涩苦的香味,刚喝下去感觉口中受一种微微的刺激,过了片刻,回甘在嘴里荡漾,才知这山茶的妙处。
男主人喝了茶,又掏出旱烟杆来,悠闲闲地吸了几口。他依旧默默的,将烟杆递给我,我抽了一口便呛得大咳不休,幸好女主人端了简单饭食出来,我们便围坐在院子中,安安静静地吃饭。
暮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像一只长着巨大黑色翅羽的鸟,天忽然就黑了下去,星星也点亮了起来。
收了碗筷,男主人又留我坐在淡淡星光的院子里,他照样抽旱烟,我依旧喝茶。
第二天一大早,我挥手告别,两个老人站在门口,一边一个,他们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向我挥手。
他们脸上那种自如怡然的态度,竟让我日后回想起这一段经历时,有了微微的迷怔:我真的遇到过这样一对山里的老夫妻吗?
是梦也好,遇仙也罢,这些都不重要。我要说的是,从那时开始,我便爱上了“一茶一思一闲人”的片刻闲暇,若无意到了那山清水秀之地,到了那大树环抱之所,耳畔是淙淙泉水,身旁是野草野花,我便会一次又一次坐下来,重温那日在山里的闲适淡然心境,那种放空灵魂的恣意,自省吾身的畅快。
叫我如何忘却呢?那一夜,星光熹微,那年轻人被自然万物轻轻拥裹着,心底尖锐的忿怨和委屈,竟化成了明月之下一缕清风,清风之中一丝月光。从此,我爱上了暂避人世纷扰乱,偷得浮生片刻闲。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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