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不信,我会因为没有父亲而感到庆幸
每当和朋友聊天,触碰到父亲这个话题,敏感的朋友总会小心翼翼,对我说:“不好意思。”我总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朋友以为我只是故作不在意,可事实上,对于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我不仅不在意,甚至会感到庆幸。
对,我会因为自己没有父亲而感到庆幸。
当我和母亲说起,她以为我只是想要安慰她的愧疚,好让她不要为没有给我提供一个所谓完整的家庭而感到难过,她说:“你说什么呢?哪有孩子不希望有父亲。”
我并不是从小就这么觉得,小时候我也渴望有一个父亲,渴望能像其他孩子一样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但当我成年后,越长大,越觉得其实没有父亲对我来说可能是件好事。
我不认为一个有父亲的家庭,一个有父亲的孩子才是幸福的,甚至,很多时候,恰恰是父亲这个角色的存在,才让母亲和孩子不够幸福。
我不否认父亲能为一个孩子带来的呵护和关照,但我所见更多的,是父亲这个角色对家庭,对孩子,以及对母亲,所带来的一种压迫。
那种压迫的根源是父权制,母亲在成为母亲后,更多是去付出,而父亲在成为父亲后,更多是去控制。
和父亲在北京生活的那段时间,他跟我讲起离婚的原因,其中一条是母亲想让我随母姓,而他认为这是在折损他的面子,让他上不了台,他觉得这是母亲所做最不能让他原谅的一件事。
当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认定即便没有离婚,他也不可能是我所期望的父亲,我所期望的父亲,不是一个家庭的控制者。
这种因父权制而带来的压迫感,并不会给我更多精神的养料,相反,如果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我害怕自己也变成和他一样的“父亲”。
我知道有很多男孩从小就以父亲为榜样,但我不是,当然,他很孝顺,他书法很好,某种意义上他也很正直。但和他在一起生活的几个月里,每一天我都告诉自己——还好你没有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你不会看不起女性,不会开女性的下流玩笑,你不会把婚姻的破裂完全归给一个女人。你不会那么虚荣,不会逢人就夸谈自己的成就。你不会那么谄媚,不会以和高管老板的合影为荣,不会随口就说“那谁谁谁我们一起吃过饭,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你不会那么傲慢,不会在没有任何知识储备的情况下,在酒桌上大谈孔孟老庄,在街边对国际政治指指点点......他再婚之后,也并没有为那个新的家庭带来能令我憧憬的幸福。
我觉得拥有父亲之后,我失去的很可能会比我得到的更多,而他很可能会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对我说:“男人就该这样。”
我和弟弟同母异父,他的父亲在他出生不久后便进了监狱,我对母亲说:“我这么说可能很过分,但我同样觉得,即便弟弟的父亲一直都在,他也不会获得更好的陪伴。”母亲说:“可能这就是咱娘儿仨的命吧......”
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绝对的“苦命”。
弟弟很小的时候,问起他为什么没有父亲,我对他说:“有的孩子只有父亲,有的孩子只有母亲,有的孩子父母都有,但你要知道,即便你只有母亲,你得到的爱也不会比父母都有的孩子更少。”
古话说“长兄如父”,但我并不希望我在弟弟面前扮演类似父亲的角色,而是扮演一个能引导他更好成长的朋友的角色。
我希望引导他爱上阅读,从他识字开始,我送他的礼物都只有书,他喜欢提问,他会问:“天为什么是蓝的?”“云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学校食堂是免费的?”......
我希望引导他去共情别人的苦难,有一次他对我说,他们班有两个孩子,冬天都只能穿破破烂烂的衬衫,袜子几个月都不换,臭到老师都让他们换座位。我对他说:“那你会和他们说话和他们玩吗?”他说:“不会。”我说:“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的家庭太苦,他们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这不是他们的问题,如果同学都孤立他们,他们会更难过。”他没有说话,我又问:“如果你是老师,除了换座位,让他们做到后排,你觉得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让小朋友们能不能一起捐自己的衣服或者捐钱给他们换新衣服,我也会给他们买新的。”
我希望引导他去理解那些不一样的人,他喜欢和我分享看到的新鲜事,有一天凑在我耳边说:“我那天在街上看到一个不男不女的人,长的像个男的,穿的像个女的。”说完他嘻嘻嘻地笑,觉得很有趣,我对他说:“我们在出生之前都不能决定自己的性别,有的孩子可能很喜欢做女生,但爸爸妈妈把他生成了一个男生,有的可能很喜欢做男生,但却被生成了一个女生,所以他们长大后,可能会更想做他们愿意成为的人,他们很勇敢。”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有什么用,也不知道等他长大后还能记得多少,可能他会被环境所改变,但我希望我传递给他的这些东西,可以成为他的精神内核。
我不是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我的父亲,之所以会成为我讨厌的人也并不完全都是他的错。决定他一生的因素与他生在何时、何地有很大关系。也就是说,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社会区域,决定了他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如何与他人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迪迪埃在《回归故里》中写到,当知道父亲已经病重时,他仍然尽可能地拖延着不去看望父亲。对于这一行为他评论说:“我给母亲的解释是我憎恨父亲,但这不是真的。真相是,我'曾经恨’他,我希望将这种憎恨保留下去。我不想看到他现在衰弱的样子:这不是我憎恨的那个父亲。”他害怕因看到父亲的衰弱而生出怜悯,导致那种憎恨消失,导致他的内心不再自洽。
我也思考过,我这种庆幸自己没有父亲的心理,是不是一种为自己缺失父爱进行自我弥补自我合理的解释,是一种用以安慰自己的自欺。
我想了很久,这不是一种自欺,我就是庆幸自己没有父亲,但代价是母亲会更加辛苦,我无法让已经发生的一切回到过去,或者幻想“如果我没有出生,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我能做的,就是让母亲不用那么辛苦,以及让弟弟感受到,没有父亲也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