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果然,我落榜了
【我的“私人高考史”之十六】

喜怒哀乐放榜时。网络图片。
我落榜了。
不过,我对此一点也不吃惊。真的。
1979年8月的一天,按约定放榜时间,我回军屯中学看成绩。
几张白纸,写满名字与数字,贴在教师办公那排红砖房的后墙上。墙后是操场。擦操场边而过的,是军屯通往建国、德州与衡水的公路。公路再往北,是“百亩一方”绿油油的玉米地。
我,一个人,从玉米地深处那条乡间公路拐过来,越过公路边的明沟,走进操场。
远远已经看见有几个人在那几张白纸前指指点点。没有人大声说话,没有人欢呼雀跃,没有人奔走相告。大家默默地找自己的名字,然后默默地看别人的名字。
我不想找自己的名字。我从第一张白纸开始漫无目的地看过去,脑子里什么也不想。顾不上想。这时有人喊道:“胡洪侠,那是理工科成绩,没你的事儿。文科在这边呢。”
我没有立刻改邪归正。我假装对理工科同学们的成绩很感兴趣。慢慢地,我才蹭到文科成绩榜单处。
我一下子就看见了我的名字,避无可避。
246.5。
惊讶来得太早了:我考了246.5分。不低呀!还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数,246,还点儿5。
没什么,不就是246分半吗!
那一年的高考,河北省是大中专一张卷,录完本科录专科,录完专科录中专。分数线已经公布了:本科,290分;大专,270分;中专,250分。
我知道我考不上,我预料我会落榜,但是我没想到我离分数线也不过三、四分的距离。这让我很气愤。
正是上午十点左右,太阳火爆,校园内的两排杨树一动不动,知了声从枝杈间刺来,像人的干笑声。我就在那里站着,盯着那几张白纸,直到把纸盯成一片空白。身边的老师同学忽然全变得陌生。我一时恍惚,不知该怎么办,该去何方。
我说过我知道自己会落榜,我有思想准备。但是落榜之后怎么办?这……没有准备。
军屯中学没有一个人过分数线。现场对此似乎也没有人惊讶。大家好像不是来看考试结果的,而是来这里决定以后怎么办的。
恍惚间听人说,如果觉得分数有问题,可以申请查卷。我要不要申请?万一查卷能增加几分呢?
丁老师正在旁边溜达,穿着圆领汗衫,手中摇着蒲扇。
我问他该不该申请查卷。他问了问我的分数,说,查也没用。
我麻木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不想先读初三、明年考郑口中学?他说,好几个人想这么着呢。
我说,我数理化成绩太差,考郑口中学考不上的。
他说,军屯中学再没有高中了,你如果想明年接着考,就去找个学校上复习班。
复习班?明年还考?我问。像问丁老师,也像问自己。
不考干什么!丁校长用扇子拍了一下我的头,不想吃商品粮?在农业地里混一辈子?就你们家那条件,连个好点的媳妇你都混不上,信不信?
然后他说,你跟我来。
我跟着去他宿舍。他说,十二里庄中学离你们村儿近,几里地的事儿。他们那里还保留高中,闹不好会办复习班。我认识他们一个老师。我给你写封信。你可以先去问问情况,要是办复习班,你就去上!
我机械地点头,听一句点一个头。除了点头,我觉得我什么也不会,而且什么也没有。
高考的大敌就是偏科!甭管文科还是理科。你说你数学考几分?丁老师问。
8分。我说。
数学8分你还想考大学?烤红薯都烤不熟。丁老师把写好的介绍信塞给我,说,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去?村子里?回去给玉米地除草?去棉花地除虫?去喂猪积肥出粪坑?去蹲在地头上听叔叔大爷们抽着旱烟骂骂咧咧长吁短叹?
原来没有想过这些,现在却都成了问题。原来还以为自己有自知之明,考上考不上不会在乎,这会儿发现,考上才不会在乎,考不上,怎么可能不在乎。
回到家里,我怕父母伤心,告诉他们消息时我故作轻松地说,就差几分,没关系,明年接着考。
父母很平静,似乎我落榜对他们来说也不算落差很大的事。
父亲说,你们同学一个也没考上?一帮笨蛋。人家都没考上,你要能考上那才怪呢。
人家东边胡同里兰芝都考了三年了,你这不是才考一年嘛。母亲为我开脱。
我说,暑假开学后我要去十二里庄中学上复习班。
母亲说,得花多少钱啊,自己在家学不也一样?
父亲卷了一支烟,点上,没说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