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十二章 相思疑误有新知·旧苑

相思疑误有新知

这才有归乡途中的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我至今不知,是为了失去母亲,还是为了失去他。母亲其实在两年前就失去了的,可是他呢?他呢?他呢?!

“咏刚,你明白,你明白吗?家世、武功、才能,说甚么青梅竹马,说甚么两情相悦,无非虚幻一场。我需要的是呵护,是温暖,是亲情。慧姨给我了,祖母给我了,你给我了,可是,没有他。”

赫连府上不能久住,我让人通知迦陵,在清云别邸后面的巷内另行租了一所独立宅院,供我们暂时安身,迦陵乍然见到咏刚,欢喜得什么似的。

那少女百合,我写了张字条传与贾仲,请他务必代为妥善照顾。咏刚略有不安,几次想要提及,都被我故意岔去。虽知这么做稍失人情,但那少女明明对咏刚钟情至深,我若一味虚与委蛇,后患无穷。

时近正午,一应事务安排妥当,我记着许相之约,叫来迦陵,嘱她守着咏刚:“按时煎药,看着他喝下去,让他好好的在家歇息养伤,不论是谁,什么借口,哪怕谢帮主再来一次,又有什么妹妹姐姐找上门来,总之别让他离开。”

说到“妹妹”两字,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丞相府在世人眼中绝非善地,不在于它外表的威严和恢宏,也不在于它所象征的权倾天下的意义,而是因为,自相府落成的当天,数百工匠及先前被圈禁在府内的建筑、园艺、山石等施工建造者即莫名其妙全数失踪。

许瑞龙常在外厅接待来客,商讨国事,奇怪的就在于据传从未有一人进过许府内园。即使皇帝几次驾幸,也未能如愿逛得内园。

许瑞龙有妻被逐,有子不认,从不闻其另有宠爱的姬妾,这座丞相府的后花园,于神秘中传说便多。有说它闹鬼的,有说它是许瑞龙心怀异志,密谋造反的机密场所,更多的说法,则是许瑞龙有断袖之癖,这园子里收留了全国各地收集来的美少年,这些少年一进许府,便不能生出,许瑞龙喜怒无常,经常随意处死失宠佞童,死后尸体就地掩埋,因此后园内怨气冲天,说它闹鬼也是不假。

而今朝赴宴,许府大管家的邀请竟是:“相爷在后园相候。”

内外两重园子以高墙隔断,那管家带我到了园门外便即驻足,恭恭敬敬道:“内外相隔,下人禁绝。晋国夫人请进。”

园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穿山游廊,蜿蜒纵伸,两旁缕空各式花形,挂着各色花鸟。廊内顶心,以一块块银色板面铺成,有人物花鸟浮雕图案,无数盏长长的流纱灯自天花板垂下,射出柔润的光芒,虽在山石中凿出的游廊内走着,光线并不阴暗。但这看似美奂美仑的一道游廊,以许瑞龙的做事风格,他既有心隔绝内外,不会不在这条走廊上布置机关。

五六丈外,有一道垂花门,立着才至总角的青衣小厮,躬身迎入。

连续穿行数重垂花门,游廊已完,迎面又是一堵墙,一座门,两个模样齐整的小厮。

在我穿出游廊这一瞬,乐鼓齐动,封锁着的园门,千重万户的打开。

我一眼见到这园子,多么镇静和随时等待意外生变的心湖,也不由得为之震动,一下子明白了:它禁止外人进入的原因!

许瑞龙在曲径通幽处的竹亭相候,笑眯眯迎面举杯:“锦云今天看起来,眉间翳色全无,忧惧俱去,可喜可贺。”

“多谢许大人昨日金玉良言。”我淡淡答着,原本对他有些许感激之情,这时已为另一种冰冷的恐惧所替代。——难道就因为这个原因,引动他杀心大起,一举歼尽那造园建筑数百无辜的生命?

他看着我的神色,微笑道:“锦云啊,从你一到京城,我就盼着这一天,能和你坐在这个园子里,谈天,说笑,象朋友一样的。”名贵的羊脂白玉杯在他手上转动,感叹着道,“我看着你一家家的拜访过各个府邸,唯独漏了我相府。竟难道我这国公入不了晋国夫人之眼?这心里可甭提多难受了。”

又是“相府”,又是“国公”,我微微动容,挑上正题了。清云和昔年粤猊今朝许瑞龙之间的矛盾,从来也没有正式解决过。

许瑞龙不经意的问:“我这儿美吗?”

我不置可否。

他无奈笑说:“相府内园,十年来从未有外人进入。锦云,你居然这般大大方方的进来了,就不曾害怕提防么?进得园来,依然平静如故,下官猜想,以你性情,纵令堂令尊死而复生出现在你面前,你大概也不会大惊失色或大喜过望的。”

我微微噙着冷笑:“大人何须明知故问,是熟悉,不是害怕。我倒想问问,大人把这园子造得和文尚书府一模一样,禁绝外人步入,究竟有何用意?”

是熟悉,熟悉到震撼。——眼前的一山一水,一亭一木,无不酷似我小时候所居住的尚书府。

儿时的家。

离开这个家以后,我再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其它地方见到。

“我的用意……你仍不明嘹?”许瑞龙含笑的双目向我望来,我立时后悔,这许丞相的心意不问可知,我这一问,反倒授之以话柄。

许瑞龙叹道,“我为你母亲建造后园,我为她十年来抛妻别子,独处一室,十年来流连于旧时旧景,未有片刻轻易忘怀。”

我冷笑道:“许大人,你因一己私念造这个园子,害了多少无辜生命!”

“想当初,我年轻不知事,所作所为无不惹令堂生气。偏生她又总认为我还未不可救药,言谈之间,常常既加劝诫,又甚无奈。她不知,我爱煞了她那轻嗔薄怒,没事也要寻些事让她生起气来。十年来,我想起令她生气的每一事一幕,无限后悔,早知时光难以留人,我是无论如何不令她生气的。”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他当面诉出对我母亲的情怀,我也难以持定,愠道:“许大人,若无他事,恕锦云不打扰了!”

他一伸手拉住我的袖子:“你要走了吗?”我越加惊怒,缓缓抽出衣袖,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他没有拦阻,走了十余步,传来伤心嚎啕的大哭,凄婉惨伤,我愕然转身,但见他捶胸蹬足大哭,拍着桌面,碗儿盏儿无不跳了起来,酒水溅满衣裳。

“你要走了!你也要走了!我十年来,无日不相思,无日不惨伤,郁积了十年的衷肠话儿,一字一句也未能出口,我、我这活着有什么意味,我不想活啦,呜呜,我死了算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呆立当场,从未见到过一个大男人如此这般嚎啕大哭,然听他哭声真切,字字如掏肺腑而出,却也不能不有所感动。

“许大人……”我走回亭子,扶起倾倒的酒壶,劝他,“往事已矣,又何需过分悲伤?”

他募地抬头,抓住我叫道:“锦云,你肯留下来了?你肯听我说句话?你不嫌弃我了么?”

我苦笑,慢慢地道:“许大人,我……我是她的女儿。”

“你是她的女儿,我很清楚,我一直就很清楚。”涕泪滂沱的犹自挂在脸上,他毫不在乎的喜笑颜开,这欣喜中又闪过一丝诡谲,“然正因你是她的女儿,有些往事,你才有资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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