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姚绍/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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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   手

姚   绍

那时候，村西岗坡上的野兔子真多。在那野草丛的空地上，时常会看到三五成群的野兔在追逐打闹，上蹿下跳的，不时还会发出“唧唧”的叫声。小强和他的小伙伴们很多时候也像那些兔子们，三五结伙地到西岗上玩。有时是去割草，有时是去做迷藏，但更多的时候是去看那些野兔。

那时候，小强和他的小伙伴们吃不饱，一个个像小瘦猴子似的。但兔子们吃的饱，岗地上有的是草。特别是那一簇一簇的黄黄苗，肥嫩肥嫩的，兔子们特爱吃。兔子们一个个都是胖乎乎的，特别是它们身上那豆杆黄的皮毛，在冬日的暖阳下闪闪发亮。一只兔子卧在那里晒太阳时，远远看去，就像一坨金子泛着光芒。听到脚步声，兔子会猛然警起，一跳老高，然后向它认为安全的方向逃窜。这时，小强和他的小伙伴们就一边跺脚，一边拍手，一边高呼“啊呵、啊呵”。那兔子就没命的窜，时不时还会猛然跃起，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跳过草丛和石块，折转方向再跑。小伙伴们的目光跟着兔子跑，一刻也不离，直到兔子在视线内消失的无影无踪。小伙伴们在无限的欢乐之后又有点无奈的遗憾。啥时间能逮到一只，那才叫爽！

很多时候，小强爱跟在刘二的屁股后面上西岗上去。刘二是个光身汉，是村里有名的猎手。他手里有杆枪，长长的铁管子，铁管子的一头是一坨像老太太的破鞋一样的木把子。模样虽不怎么好看，但挺管用，他只要上西岗上转一圈，回来时枪扛在肩上，背上就会有几只硕大的野兔子，那兔子清一色的头朝下，后腿被吊在枪管上，随着刘二的脚步一摇三晃的，让村上的人羡慕不已。

村上的人说，刘二的确是逮兔子的好猎手。年轻时，几个人一块去邻村赶庙会，正走着，刘二会突然停住脚步，神秘地说，这里有兔子。于是大家急忙驻足，四下里张望，怎么也不见兔子的影子。于是有人就骂他：刘二，兔子在哪？是不是你就是兔娃子？这时，只见刘二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用力一掷，在石子落地的不远处，就会“腾”跳起一只野兔，没命的逃窜。于是刘二开始卖弄，咋样？有吧。老子是神眼。大家一起骂他，神你爹的屌，你儿子长的是狗眼还差不多。骂开心之后，有人调侃他说，你儿子上一辈子是兔子还是狗？咋对兔子这样了解？这时刘二就开始讲兔子的生活习性，活动规律，随着四季的变化，兔子容易在什么地方出现等等。乖乖，还真不防有这么大的学问。有人问他，刚才你咋知道这附近有兔子？是看见兔子的影子了，还是听到兔子的动静了，还是闻到兔子的气味了？刘二“嘿嘿”一笑，说，都不是。大家更加惊奇，一个个急不可待，非让他讲出来不可。这时刘二弯下腰，指着路边一些小麦粒似的黑点点说，这是兔子刚拉过的屎，说明这只兔子就在不远处。有人问，你咋知道是兔子刚拉过的？刘二说，刚拉过的发黑发亮，一会儿就泛黄灰暗了。刘二的好友铁蛋说，刘二，就凭这一点，你没有媳妇就太亏了。

霜降过后，是逮兔子的好时节。几场霜下过，兔子皮就值钱了。一过了秋天，春天出生的小兔子都长大了，大兔子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逮一个是一个。这天午后，刘二又掂着枪去西岗上，小强就跟在后边。走了一会儿，刘二转过头来，对小强说，你小兔崽子别老跟着我，万一哪一会儿老子的枪走火了，把你像兔子一样打死了，你娘还找我赔儿子，我又没儿子，还得给你娘揍，费我的力气。小强不懂话的意思，但知道兔崽子是骂人的，呆在那里不吱声。

刘二走到岗半坡的一块大石头旁坐下了，见小强还跟在后面，就招手让他过来。小强走过去，被刘二一把抓住胳膊，动弹不得。刘二说，给你商量一件事，你答应了，我就让你跟着我，一会儿逮住兔子了给你一只。小强点点头。刘二说，这几天你姨来了你给我说说，就说我找她有好事。小强说，我姨跟我姨夫去西山煤矿了，不来我家了。刘二坏笑了一下，又说，那你跟你娘说一下，就说我想她了。小强不做声，心想，你想我娘干啥？这时，刘二突然松开了小强的手，把枪从地上抓起来。小强扭头望去，只见从岗顶跑下来一只兔子。刘二刚起身，就听见“呯”的一声，一团白烟升起，白烟散去，只见一只兔子弹了两下腿就不动了。

刘二紧走几步，捡起兔子，掂在手里颠了几下，招呼小强过来，说，孩儿，给你娘掂回去吧。

小强接过兔子。兔子身上热乎乎的，但好像被抽了筋骨，松软得像一个绒布团子。小强转身就跑，跑好远了，还听见刘二在身后边喊，别忘了刚才我给你说的话！之后是一阵笑声，那声音就像老鸭子叫。

回到家里，小强娘见到兔子，惊得张大了嘴巴，问：“儿子，这是从哪里弄的？”

小强说：“刘二给的。”

娘说：“他老杂毛咋恁孝顺，你又不是他爹。”顿了一下，娘又问：“他说啥没有？”

小强说：“他说想你了。”

娘的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愠怒地说：“放他娘那屁，你鼻子下边长的也有嘴，咋不知道骂他？”

小强说：“咋骂？”

娘说：“他再这样说，你就说，你恁大的孩子了，还想吃奶吗？想你姐去吧！”

听到“吃奶”二字，小强“咯咯”地笑起来。

娘告诉小强，今后不要与刘二来往。娘说，你爹在西山矿上上班，常年不回来，很辛苦。娘在家一心一意照顾好你们兄妹几个，让你们兄妹健健康康长大成人，千万不能惹事生非。小强点点头。

当晚，一家人热热乎乎的吃了一顿兔肉炖萝卜，真香。

第二年，小强去邻村上学了，几乎没有再见过猎手刘二。

之后，有些事让小强迷惑了好多年。

小强上学后，隔一段时间，娘就会给孩子们炖一锅萝卜兔肉，孩子们一个个像小馋猫，狼吞虎咽的，吃的真香。娘夜里哄小妹妹睡觉时换了歌谣。以前唱的是“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孩子闹着要吃妈，买个蒸馍哄哄他。爹一口，娘一口，咬住小孩的小指头。”如今唱的是：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

      四兔子熬 。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抬。

      七兔子挖坑，

      八兔子埋。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

      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

      九兔子说，

      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娘一遍一遍地唱，那声音很甜美，直到妹妹睡着了。

有一天晚上，村里演电影，那可是个大喜事。小强和兄妹们匆匆吃过晚饭，就搬住小凳子去电影场里占座位。电影快结束时，小强忽然想起当天的数学作业还没写完，就急忙回家去。快到家时，小强忽然看见从大门里闪出一个黑影，像是个大男人，小强一阵惊喜，想着是爸爸回来了，紧跑几步回到院子里，见大门开着，屋门也虚掩着，没点灯。小强就喊：“娘、娘——”

娘在里间接了腔：“你看电影咋回来了？演完了吗？”

小强没有直接回答娘的问话，而是急切的问：“我爸回来了？”

娘说：“你爸没回来呀。”

小强说：“刚才我看见有个人从咱家出去了。”

娘说：“瞎说，哪儿有人？”

小强说：“那是有贼了？”

娘说：“有贼来了，咱家大黄不撕吃了他？”

小强家养着一条大黄狗，凶悍得很。小强爸爸常年不在家，大黄是专门用来看家护院的。陌生的人根本不敢进院子。大黄平时被铁链拴在屋门附近，见了生人就会低着头，用凶恶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呲着牙，发出沉闷的咆哮，你只要敢动一下，它就会上窜下跳，能让胆小的人吓得尿裤子。小强想想也是，没听见狗叫就说明没有人来，也许是夜间走路心怯看花了眼。

小强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小强到村南一条小沟边割草，那里的抓地龙草特茂盛。已是秋后的季节，田野里的庄稼已收割完毕，空旷的原野里一望无际，树上发黄的叶子在一片一片无声地飘落。累了，小强站起身往远处眺望，只见从西岗上走下一个人来，夕阳照在那个人身上，那个人的头顶和肩膀上泛着金光。因背着阳光，看不清那人的面孔。近了，小强才看清来人正是刘二。刘二走到小强跟前，指着前方说，这只兔子我已在西岗上追它两圈了，今天逮不住它，我就不回家了。小强顺着刘二的手指望去，的确看见一只硕大的兔子正站立起来向这边张望。天呀，小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兔子，像只小黄狗！只见那兔子竖起的两只长长耳朵，在夕阳中金光闪闪，两只前蹄抱在胸前像作揖似的，胸前的白毛雪亮雪亮，晃花人的眼睛。刘二说，这只老格子太胆大了，竟然敢给我做迷藏。说来也怪，兔子跑在刘二的前面，总在枪的射程之外。追的近了它就跑，刘二一停下，它也停下，而且时不时地立起身来，回头张望刘二，似乎带有挑衅的意味。刘二说，今天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说着，刘二又向前追去。小强看着他们一前一后朝村东的洼地去了。

小强刚蹲下，还没割一把草，就听见东边一声枪响，声如雷震。小强急忙站起，循声望去，只见一团白烟蘑菇云般腾空升起，不见了刘二和兔子的影子。小强以兔子的速度跑过去，看见刘二仰面朝天躺在草丛中，脸上已是血肉模糊，不成人样了。那只猎枪已成为无数的碎铁片，满地皆是。

小强飞也似的跑回家中，凑巧的是，那天小强的爸爸正好在家休假，听小强一说，就知道是枪炸膛了，急忙喊了几个近门兄弟，找了一辆架子车把刘二送到乡卫生院。接急诊的医生出来后，翻看了一下刘二的眼睛，很平静的说，人不行了，光都散了，拉回家吧。

刘二是光身汉，没有兄妹也没有近门。村民们在岗上出了一棵大桐树，做了一个薄皮匣子装了刘二，在西岗上挖了个坑，埋了。

小强现在已近暮年，命运挺不错，官做到了副厅级，现已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夜里他常常会梦见儿时的情景，看见一群兔子在草丛的空地上打斗玩耍，也常常会在梦中笑醒。

姚绍，襄城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奔流》、《百花园》、《小说林》、《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开封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近百篇，小说《雨夜》、《谷草人》，诗歌《一院的芳馨》获许昌市优秀文学作品奖。出版有文学作品集《天理》、编著有小说集《襄城小说9人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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