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艺术 淡定人生》作者:戈晓毅
二胡演奏:甘涛
录音时间:1979年2月
作者简介:
戈晓毅,音乐学博士
南京财经大学教授
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
精致艺术 淡定人生
——感悟于丝竹音乐大家甘涛先生的治学与做人
作者:戈晓毅
南京艺术学院仅凭甘涛、瞿安华、马友德三位令全校师生所骄傲的名字,足以让全国二胡界同仁所仰视。承载着对民族音乐事业的梦想、肩负着培养二胡人才责任的这“三驾马车”,在奔赴共同理想的征途中尽管目标一致,但其艺术追求、育人手段各怀绝技、大放异彩,作为“三驾马车”之首的甘涛先生其精致的艺术追求、淡定的人生态度尤为后人尊崇。
如果说马友德先生在课堂上对学生技术训练、乐曲表现的处理要求毫不让步甚至近乎苛刻,深感他的教学其重如金的话,甘涛先生恰恰其温如玉,以乐化人。在那间搁着一张床、置着一方桌显得有些拥挤的居室里,他笃悠悠地抽根烟,平淡淡地喝口茶,由江南丝竹入手,八大名曲、京昆曲牌逐一而学。师生执弓操弦,初始同音同调,继而或推或引,推你时低你八度,引你时高你五度,不慌不忙,于腾云驾雾之中带着你鸟瞰“行街”之脉、翱翔“云庆”之端。诚如古人所云: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学生中聪明的也好,愚钝的也罢,听多了、拉多了,也就如入云烟,为其所染、为其所烘直至为其所化,他们不仅学会了化乐,而且学会了化人。甘先生这种“以乐化人”的方式不仅将陈耀星、朱昌耀、周维、于汉、欧景星、邓建栋等一批南艺翘楚“化”成了二胡界的参天大树,化成了丝竹乐坛的娇艳奇葩,而且又和他们一道,将一批批莘莘学子“化”成了广袤无垠、始终对民族音乐,尤其是对江南丝竹音乐充满热爱的疾风劲草。倘若说马友德先生充分体现了“教”的艺术,甘涛先生恰恰有力地证明了“化”的力量。
如果说瞿安华先生二郎腿上那把龙头琴,即便是空弦之声也足以让学生们倍感美妙、神游乐海,其二胡艺术高度体现出中国传统艺术所推崇形神兼备、注重写意的美学精神,让你置入如齐白石绘画那虚实相宜、妙趣横生的艺术境地的话,甘涛先生悉心研究、严谨治学,切实地让你领略到如陈之佛绘画之精工笔法,将传统写实艺术推向极致。他不仅将江南丝竹、京昆曲牌,尤其是各种民间乐曲中变化多端、具有代表性的演奏技法、表现手段、表情特征等,以规范合理、分明晓畅、自成体系的符号,标注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而且将如何以手指划圆之法取得换弦之术,以手臂抛物之理引发“大肚弓”等丝竹演奏技巧,示范得精微谨细,表现得分毫不差。
说到精工、写实,有人或许会认为缺乏艺术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其实不然,艺术的表现一旦实到深处、精到极致便能一览众山。甘先生在艺术上所追求的这种精致性,非但绝无匠气,而且幽深旷远,其细致的做派、深厚的底蕴使他登凌绝顶,如书法大家每笔皆有出处、戏曲名角招招不离套路、风骚诗人无一字不着风流、丹青高手一松一石皆由奇峰异木所生。他不仅时时着落、处处有眼,淋漓尽致彰显了中国传统艺术力求精湛的美学风操,而且将民族器乐教学及演奏的规范化要求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且不说以二胡为代表的弦乐其弓位之长短、运行之刚柔、指力之虚实、音律之宽窄,即便是弹乐中一夹一弹、一扫一挑、一轮一摇、一刮一爬,管乐中一吐音、一花舌、一喉音乃至一换气等,甘先生无不力求交代明白、拿捏准确、表达到位,更不用说丝竹合奏何处强档、何处让路、何处加花、何处减字、何处改板式、何处变节奏等,行云流水之中皆有章法可循,灵活多变之余更有体格可依……这种细而求精、精而求深、深而求变的特征无疑是甘涛先生的艺术精髓,是南京艺术学院二胡专业乃至整个二胡界的一笔宝贵的艺术财富。它不仅与当今二胡所存在的喧嚣浮躁、哗众取宠、缺乏乐质的某些表演现象形成强烈的对比,更能够使我们永远牢牢地把握二胡艺术的本质,始终都记住:音乐是声音的艺术,无论以何种方式将音乐表现与大众审美进行对接,唯有在最安静的时候才能产生最好的音乐。缺乏以幽静推于万物的修养,根本不可能感受和达到艺术的精致境界。由此可见,甘涛先生所表现出的精致性,是一种美学特征,是一种艺术风范,更是一种治学品格。
一个艺术家,尤其像甘先生这样具有一个漫长、多变人生的艺术家,如果不能以淡定之心对待一生中大起大落,做到处优之中不失艺术追求的意志,困苦之时耐得住生活的清贫、守得住精神的寂寞,其艺术表现的精致性何以生成?众所周知,金陵甘氏为江南望族。因为有着非同一般的出身背景,甘先生一生中生活境遇优劣之对比、社会地位高低之悬殊、身体状况好坏之反差如波澜起伏。令人肃然起敬的是,无论当年在甘府享有儒风雅爱、得益名师贤达,还是后来在单位遭受冷嘲热讽、屈尊扫地擦窗;无论是曾经荣任广播乐团团长,组建并指挥中国第一支民族管弦乐队成为“民乐先驱者、一代大宗师”,还是“文革”期间隔离审查、蹲进牛棚改造思想被打成“牛鬼蛇神”……他皆宠辱不惊,平静地对待所有的一切。是什么让他如此淡定,能够于云舒漫卷之中看庭前花开花落?我想答案是明确的,是博大精深的民族音乐文化滋润了他,是中华艺术追求精致的传统审美理想召唤着他,是将民族音乐技法规范到极致的治学信念支撑着他。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当一个人完全以自己酷爱的事业来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时,世态的炎凉、人生的不平都变得十分的脆弱、渺小、微不足道……

甘先生抄录《公社春来早》手稿
精致一旦成为一种修养融入人生,便能在长期的生活轨迹和形态变化中生成为一种习性,而且会伴随一生。或许高中毕业之后的甘先生最初考入的是原中央大学工学院电机系,身为艺术家的他平添了一分理科学者的精密性质素,他不仅将此贯通于他的治学之道,即便在生活中也能处处感受到他的细致。去他家上课,看他修过收音机、修过闹钟、修过电筒甚至是修过手表……我被借用到南京艺术研究所从事中国民间民族器乐集成工作期间,大凡由他提供的丝竹乐谱或吹打资料,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即便是送我一本书,哪怕是一张音乐会的节目单,也会不顾中风病痛的不便,认认真真写上赠言、方方正正盖上印章。1992年冬天,我和刘为霖老师用轮椅推着他从寓所行至夫子庙,文枢院前、秦淮河边、文德桥上,甘老开心异常。本以为请他尝了永和园的汤包、饮了魁光阁的绿茶该心满意足回府,他偏偏提出,一定要去看花鸟市场。在那里,他不仅观得仔细、看得认真,说出各种鸟儿、花儿的名称,而且与卖鸟、售花之人像老朋友一样谈得是那样的投机。想起以前他给我看的那些旧时的照片,我隐隐约约感到,他回到了从前……即便是一次游玩,他也是那样的精致。在此之前,甘老已经多年没有到过夫子庙,自那以后,甘老再没有去过夫子庙……

作者1992年陪同甘涛先生游夫子庙留影
1995年6月29日,84岁的甘老师驾鹤仙去。“甘苦砺人生八十四春秋江南有遗爱,涛声咽弦管百千万风雨天地共鸣哀”的巨幅挽联,寄托了我们无尽的哀思!
身为学生,我曾以《南派二胡大师瞿安华及其演奏艺术》一文以示对瞿老的缅怀;以《马友德二胡教学的宏观启示》一文读出自己的心声;甘老师百年华诞,在这里感悟他的艺术精神和做人之道,为的是激励自己、不断进步。三位老师犹如三本书卷,其艺术和精神财富足以让我享用终身,而甘先生这本书显得特别的厚重,真的,怎么读,也读不完……
2012年5月30日于南京香樟园
注:本文为作者在2012年6月1日于南京召开的“中国民族音乐大师甘涛先生诞辰百年学术研讨会”发言稿。此文刊发于《音乐与表演》2012年第4期
责任编辑:黄建新 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