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记

国学馆的电费是太贵了,所以福州虽然已经热火朝天,我还是忍着不开空调,只靠一台美的风扇苟延残喘。昨天实在是太热了,突然想:开一天空调,也不过是一杯咖啡的钱而已,少喝一杯不就可以凉快一整天?(事实证明,诸如“少吃一顿饭”、“少抽一根烟”、“少喝一杯咖啡”之类的念头,基本上都只是一时的借口,最后往往都是该吃还吃,该喝还喝。)于是便狠心打开了空调。但是这里的空调并不怎么致冷,尽管开到18度,仍然还需要结合电风扇,二者通力合作,人才能稍微感觉到凉快。

吃过午饭,看了一会儿书,困了,便躺到大桌子上午睡,其时差不多是两点左右。我睡的时候一般不敢开电扇,怕感冒着凉,所以睡之前特意关了电扇,只开着空调。感觉好像有一点点小热,但是可以忍受的那种,为防止吹空调着凉,我还习惯性地盖了一条毯子。

三点半左右醒,迷糊了十来分钟,伸手摸到手机,打开微信,两条需要回复的消息。一条是燮凡问说晚上几点打球(我睡前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去打球),我回说八点半到十点半,还发了球馆位置,问他来不来——这个时候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下午3点39分。另外一条消息,是物业人员让我过去签个字,问她几点会在,她说下午都会在,我说好的好的。然后,便从桌子上由躺而坐了起来。刚坐直身,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我感觉整个世界一直在下坠,下坠,几乎挺不住,差点要晕厥过去。

那一瞬间,第一感觉是:地震了!坐立不住,迅疾身不由己地倒回桌板上。脑袋仍然晃得厉害,意识却很清醒,行动也不受影响,还能拿起手机,给刚聊过天的物业人员发了一条微信:“哇靠,有地震吗?还是我头晕啊?我怎么感觉整个人都在晃?”她过了一阵才回过来一条语音消息,不过我自己已经明白过来,福州不可能出现这么剧烈的地震,自己否定掉了地震的第一感觉,对于她的这条语音消息,大概明白会是什么内容,遂不去点开(那种时刻没有心力去点这种无关紧要的语音信息。)。第二感觉就是:天哪,不会是脑溢血吧!(自从四年前我妈脑溢血住院后来落下半身不遂之后,在我的潜意识之中,似乎就留下了一种阴影,凡是碰上此等大变故,第一反应总是脑溢血。后来我跟陈滨聊天,他说他在这样的时候想到的则是另外一种严重的疾病,这种疾病他父亲患过。)

在头脑晃荡得最厉害、接近失去意识的边缘(也许只是自以为快挺不住要失去意识了)的瞬间,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老天呀,千万别让我脑溢血,别让我昏厥过去,我上有老,下有小,说什么也不能倒,不能倒!同时默默祈祷:老天呀,放过我这一回罢,我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养生,不熬夜,不吃垃圾食品,放过我这一回罢,千万别让我脑溢血晕过去!

躺了一两分钟,不那么晕了,庆幸自己躲过一劫,但是心里仍怕得要命,感觉时时刻刻都可能脑溢血晕厥过去,自己孤身一人在国学馆里,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于是赶紧拿起手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高中同学陈滨。这家伙在我们年段同学当中,号称百达通,天上的知道一半,人间的全知道。挣扎着、争分夺秒地找到了他的微信,拨通了语音通话。好在这家伙跟我一样闲,第一时间就接了我的语音通话。跟他说明了我的情况,还把刚才那个物业人员的微信推给他,万一我晕过去了,也好让他联系她,送我去医院。

谁知跟陈滨一聊之下,才知道原来他竟然十来天前也发生了跟我一模一样的症状,后来他多方查询之后,才知道是中暑了。他问我是不是头很晕,脑袋晃荡得厉害,而且躺着都没事,跟平常没啥两样,但是一坐起来立马就天旋地转?我说是啊是啊。他说那就是了,就是中暑。而且之后的连续几天,你都会处于这种状态之中。他还略带点玩笑地说:你换一种角度去体会,那种感觉其实也蛮不错的。我的心理感觉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根本没有心思领会他的这种灰色幽默,而且,关键是,我根本不能相信,我会跟中暑这个词发生任何联系。

要知道我小时候经常顶着烈日去田地里干农活,中学的时候也经常夏天最热的时候,大中午的在球场上打球,从来没有中暑过。而且,中暑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像是高血压或者低血糖引起的脑溢血的前奏?一边跟他语音聊着,一边拿起手机各种百度,输入我的症状,结果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中暑,有的说是耳石症(说是人体内有一种平衡感受器的耳石,这颗耳石脱落了,人就会完全丧失平衡感,从而感觉天旋地转,看什么东西都是在旋转。),有的说是血管痉挛。一时之间,恐惧张惶而又无所适从。不甘心地试着坐起来,身体还没坐到45度,就天旋地陷,晕得不行,迅疾躺下来,数秒之后才能恢复正常。

我嘲骂着说:“奶奶的,那我不是只能一直躺着,一坐起来就晃晕,万一晕过去,不就彻底完蛋了?”陈滨笑着安慰我,没那么严重,就只是暂时这几天这样而已,而且后面几天,晃晕度也不会这么高,就是稍微感觉有点晃动而已。

我感觉再聊也聊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便说好吧就这样,我要挂了。结束通话之前,还再三嘱咐他:如果我半个小时之内没有再给他发微信,那就说明我晕过去了,一定要联系物业人员来送我去医院。他笑着答应了。

接下来给郑锐打电话,这家伙在税务局上班,深谙民生百态,平时又喜欢买书读书,理论结合实际,几乎也是个百事通。电话刚接通,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急促地跟我说:快去当当网上看看,满600减100。我说我特么人都要死了,还看个毛线。听完我的描述,他也说应该是中暑了,然后让我多喝点水。我说我现在只能躺着,坐都坐不起来,怎么倒水喝水?他安慰了我一阵,让我过一会儿好点了再起来多喝水。我看这家伙基本上也提供不了有用的东西,就直接挂了电话。

接下来,给老童打电话。他自己在网上开个书店,有时候帮我做点事,时间比较自由一点。听我说完情况之后,他也判断是中暑,并且说要喝霍香正气水啥的。我说你快来吧,他说好。他住得近,十分钟不到,我就听到了门口熟悉的按密码锁的声音。心里松了一口气,不那么怕了,总算身边有人了,就算这时候晕倒,也可以第一时间被送去医院抢救。

老童带来了两支霍香正气水,帮我剪开,插入吸管,递给了我。我让他递到我的右侧,因为奇怪的是头往左侧稍微偏转一点,就会眩晕,而往右侧则基本上毫无影响。(陈滨说他也是这样的。)喝之前,其实我是有些犹豫的,因为我感觉这玩意不靠谱。老童看出了我的疑虑,说:没事,你就喝吧,反正这东西也没有副作用。我喝了一支,他又递过来一支,我又犹豫着问:要两支都喝吗?他说要,都喝。于是一咬牙,也一口吸干。

喝完了,老童拿出一种类似风油精的药水,让我倒一点,涂在两边的脑门上。我照办了,感觉好了一点,又报着侥幸的心理,试着坐起来。这次倒是坐直了,但是不行,头马上又开始眩晕得厉害。没办法,只好乖乖躺下。

折腾了这一会,感觉有点困了,又怕一睡不醒(哈哈,是不是很可笑很多余很杞人忧天很怕死?),内心希望老童能坐在这边陪着照看。但是他大概有事,行色之中透露点匆忙,我便让他回去。他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实在是困了,也不管会不会一睡不醒,躺下来闭上眼睛睡觉。平时睡觉手机都调静音,这会却不敢,怕睡死过去,亲友给我打电话吵不醒我。(哈哈,是不是很怕死?)躺了十来分钟,手机响了,原来是郑锐给我打电话,说得还是买书的事。我气得要命,说我特么刚要睡着,就被你吵醒了!命都快没了,还买个鬼书!被我一斥责,他悻悻地挂了电话。我兀自怒气未消,要是没被他吵醒,也许我睡一觉起来就彻底好了呢!

努力闭目养神,希望能再次入睡。但是经过这么一吵,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心一横,再一次尝试着坐起来。但还是不行,一坐起来立刻就天旋地转,整个人都瞬间不好了,不过不知道是症状减轻了,还是我渐渐有点适应了,我虽然觉得眩晕,却也并不那么觉得可怕了,好像只是一种普通的常态的眩晕而已。又被迫性地躺了几分钟,我实在受不了了,又心一横,咬了咬牙坐了起来,还是晕,不过似乎可以挺住。这一次我不再迅疾倒下,而是用双手撑住桌面,硬顶着不躺下。晕了三四秒,竟然不晕了!或者说,虽然还有一丝丝轻微的晕,但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有一种抗战胜利的豪迈感,同时还恢复了平时惯有的兀傲,双手撑着坐在桌板上,高声唱了一段新近常唱的伍佰的《Last Dance》的高潮部分:“你给的爱——,无助的等——待。是否我一个人走,想听见你的挽留,春风秋雨飘飘落落只为寂寞。”

我感觉这一段歌,就像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武林高手,闭关多年首日出关时的一声长啸。瞬间豪情万丈,跟自己说:怕啥?生命没那么脆弱嘛。然后下了桌,倒了两杯水大口灌下。拿起地上的篮球,拍了几下,找找感觉,看看是否还能赴晚上八点半的球约。不过拍了没几下,又怕死了,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太过嚣张,万一一下子剧烈运动,血气冲顶,那可就乐极生悲了。于是扔开篮球,去了一趟厕所,回来之后,感觉跟正常人没啥两样了。

高兴之下,泡了一杯咖啡,拿起中午看了一半的钱钟书先生的《写在人生边上》,像平时一样读了起来。六点读到七点出头,便骑着电动车回家了。(骑电动车也毫无影响,一切正常。)

回到家,吃完饭,去冲了个凉,感觉精神不错。便进卧室开了空调,继续读《写在人生边上》。读了一会儿,陈滨发语音通话过来,问现在感觉怎么样。我说感觉不错呀,几乎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他说对呀,站着或者坐着的时候,就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是一躺下来马上就晕了。我不太相信,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聊着聊着,觉得有点累,习惯性地躺倒在床上,保持更舒服的姿势跟他语音通话。躺了一会儿,习惯性地坐起来,没想到刚坐到一半起来,瞬间又天旋地转,下午那种眩晕的状态和深沉的恐惧又来了!我对着手机这边大叫了起来,他在那边笑得不行,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接着又安慰我,就只是眩晕而已,习惯了就好,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又说,你闭上眼睛去体会,这种感觉其实挺好挺享受的。我说:滚,我特么在这边吓得要死,你却在那边开玩笑!他嘻嘻哈哈了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我不敢再挣扎着怕起来,那种天旋地陷的感觉实在令人恐惧,躺在床上,思绪起伏,想了很多,都是比较消极的往事,心绪非常低落,悲观透顶。一种深不见底的孤独感和荒凉感侵袭了我,我几乎要崩溃了。

突然想到,这种心绪,跟四年前在市二医院做鼻子骨折恢复手术后,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也是非常低落,悲观透顶。

迷迷糊糊之间,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间,又醒了过来。一看时间,十点多了。试着要坐起来,但是不行,还是晕。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是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调皮捣蛋,被压在五指山下。只要躺着,就万事大吉,一切正常。要是敢坐起来,立马就头晕。被自己的这种感觉可爱到了,似乎可以写一首诗了。于是拿起手机,略加编辑,一首诗便有了:

中暑记

我像是一只

调皮的猴子

被施了神秘的魔咒

只要乖乖躺在床上

便万事大吉

若敢偷偷坐立起身

顿时就头晕眼花

天旋地转

好在这只猴子生活在

科技发达的现代

并且有一种叫做智能手机的东西

被发明了出来

于是他躺着打开手机QQ

发了上面这样一条空间动态

写好了,分别发了QQ空间和微信朋友圈,后来还发了公众号,瞬间感觉整个人振奋了起来。据说曹操读了陈琳骂他曹家祖宗十八代的檄文,瞬间头风病痊愈了。结合自己今天的亲身经历,这个故事倒也未必是小说家的向壁虚构。

挣扎着坐了起来,虽然还晕,但是人精神振奋了,底气就足了,胆子也大了,硬撑着让它晕几秒钟,终于又撑了过来。打开灯,搬来椅子,拿出《写在人生边上》,又读了起来——只要不是躺着,就完全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实在是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怪疾。

读到一点多,有点困了,便上床睡觉。陈滨说半夜起来会头晕,叫我要有心理准备。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总不能硬挺着不睡觉吧?因为水喝得比较多,两点半的时候内急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轻轻缓缓地坐了起来,有点头晕,但只是有点而已,很轻微,我缓了几秒钟,就正常下地,上完厕所,继续睡。

睡到早上八点多醒,又缓缓地坐起来,比较晕,但还好,能坚持。去了一趟厕所回来,躺下继续睡。刚躺下,突然间又天旋地转。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突然间发现,如果抛开恐惧感,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几乎就像是在玩旋转木马之类的游乐项目,又好象在海上的一艘船板上躺着,海风轻轻地吹,海浪轻轻地摇。这时候突然体会到陈滨所说的那句话:你换个角度去体会,这种感觉其实有点享受。

当然了,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中暑(虽然中得有点莫名其妙,我到现在仍然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跟中暑这个词发生不了任何联系),并无性命之忧,而且有陈滨这个完美而新鲜的“前车之鉴”,知道最多只要再晃悠几天(也许连几天都不用),就可以彻底恢复正常,当然有心情可以嘻嘻哈哈,换个角度去体会,将眩晕当作刺激。可是,当事情刚发生的那一阵,那种在鬼门关徘徊的恐惧,那种祈祷老天放过我这一回的卑琐,那种“上有老小有小我绝不能倒”的无助,哪会有什么心情去体会什么狗屁享受?

对了,我突然记起,在当时,当我默念我不能倒的时候,除了上有老小有小之外,隐约还有另外一个执念:“我不能倒!公众号粉丝还未满一千呢。”

(ball ball 各位看官,觉得好的话就点个在看哈。)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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