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涓:学余识小录

今日推送之《学余识小录》录自《说余叔岩》,作者张文涓,余派老生,早年曾拜在名艺人陈秀华、张荣奎门下,后又受业于余叔岩的弟子杨宝忠和琴师王瑞芝,曾得到余叔岩、孟小冬、马连良、谭富英等艺术家的关怀和指点,并多次向精于余派艺术的张伯驹先生求教,艺术上造诣很深。她的演唱法度严谨,韵味纯正,深得余派神髓。

在学习余叔岩先生的表演艺术过程中,我始终是一名小学生。抗日战争爆发前一年,我只有13岁,杨宝忠先生到上海,常到我家来,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见我酷爱“余派”戏,就先教了我两出,一出是《战太平》,一出是《御碑亭》。他的这两出戏,都得之余叔岩先生亲授,应该说,杨宝忠先生是我学习“余派”的入门老师。

《失街亭》张文涓饰诸葛亮

不久,我又向著名教师陈秀华先生学戏。陈先生腹笥渊博,对“余派”戏深有研究,并且积累了丰富的教戏经验。杨宝森、李少春等“余派”系统的名老生,都曾在他门下求学问艺。他对我这个刚刚跨入京剧殿堂的女孩子,一字、一句、一招、一式教得十分仔细,为我以后研习“余派”艺术打下了基础。 “靠把大王”张荣奎先生,是我的另一位业师。他路子正,功夫深,手把手地教了我不少戏,特别是在靠把、武功方面,对我的教诲和帮助最多。张先生还在1939年陪我一块儿去北京演出,我那回赴京,与其说是演出,不如说是投师。佘叔岩先生那时病魔缠身深居简出,当然不会收我这个小毛丫头。但是,我在北京间接地受到了他的很大教益。

那时,我在广德楼演出。广德楼是徐兰沅先生开的,我就住在徐家。徐先生高兴了就给我吊嗓子,他的女婿王少楼先生是余门弟子,也经常指点我。我演出时的琴师,乃是赫赫有名的赵喇嘛——赵济羹先生。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之下,我向“余派”艺术大大地迈进了一步。在北京,我还有幸得到了孟小冬先生的指点。孟先生当时正誉满京华,被称为“冬皇”。她演什么戏,我就看什么戏。记得有一回唱义务戏,我同言慧珠演《坐宫》在前,孟先生和张君秋先生演《御碑亭》在后,我来不及卸装,就站在台口看得入迷了。是“余派”艺术把我们的心沟通了。孟先生待我极好,我向她讨教什么,她就告诉我什么,一点儿也不藏私。直至三十几年以后,她身居海外,还对人提起我这个曾经倚在她身边拍过照片的上海姑娘。

孟小冬与张文涓合影

在我的记忆中,最珍贵的是亲自见到了艺术大师余叔岩。那一回,李少春在吉祥戏院演出《战太平》,余先生亲临剧场,我正好坐在他的身边,望着他那清癯的面容,说不出的仰慕。经人介绍,我向余先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心里紧张极了。过了几天,余先生托人传话给我,他在电台里听了我唱的《捉放曹》,有一句道白:“岂不被天下人疑心我与董卓同党”,其中“董卓”的“董”字,要按照湖广音调扬起来念,而不能念成下沉的北京音。这虽是一个字的指点,我却铭记在心,因此我把余先生当做一辈子的老师。我知道,余先生对字的声韵最讲究,我要学好“余派”,非在这方面下工夫不可。

在以后的演出中,我时时处处努力揣摩“余派”艺术的真髓。这方面,有几位琴师也给过我很大的帮助,如王瑞芝先生、朱家夔先生和任莘寿先生等。王、朱两位先生曾为晚年的余叔岩先生操琴,对“余派”唱腔有很深的心得。任先生后来在香港为孟小冬先生操琴,也有独得的秘传。我近年来每去香港,都要去向任先生请教,受益很多。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的恩师张伯驹先生,张先生早年是余叔岩先生的密友,是余氏范秀轩中的常客,他有学问,通音律,经常同余先生切磋琢磨,他对“余派”艺术可谓是了如指掌。1976年,张先生年近八十,刚从外地落实政策回到北京,住在一间陋室里。他一安顿下来,便急迫地写信给我,叫我到北京去学戏。我当时也已54岁了,正在上海市戏曲学校任教,我向学校请了假,三次到北京登门求教。张先生自知年事已高,急于把自己心中珍藏的“余派”艺术端出来,不知怎么选中了我,我也仍然像年轻时一样认认真真地向他学习。他教了我二十几出“余派”戏,非但教唱腔,还教做工,甚至连靠把戏也教。为了教学方便,他还特地请了一位配戏的演员来。最令人难忘的是我临行那天,张老先生自知不久于人世了,很凄怆地对我说:“我还有一出戏《上天台》没有教你。”我当时正好没有带录音机,他说:“没有关系,我唱,你记,能记得住。”想不到这一出《上天台》,成了张伯驹先生留给我的最后纪念,我把张先生当做恩师,是因为他把自己所会的“余派”艺术遗产毫无保留地交给我,这是一位多么忠于艺术、忠于友谊的老人啊!

《搜孤救孤》张文涓饰程婴

我在学习“余派”艺术的道路上,得到了上述那么多老师、前辈的教导和帮助,尽管由于他们各人艺术气质的差异,使得他们在再现“余派”艺术时会表现出大同小异之处;但是,我从他们那里所感受到的“余派”艺术的精神实质却是一致无二的。

余叔岩先生的艺术醇正、含蓄、雄健、洒脱,称得上是精美绝伦,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余先生的艺术都是京剧老生发展史上的一座高峰,令人钦佩,令人折服。但是,余先生的卓越成就并不是偶然取得的,这和他对于艺术的态度紧密相关。诚如一位评论家所说的那样:“最难得的是,即使在余叔岩主客观条件都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他的艺术方向始终没有迷失,一生走正路,攀高峰,不搞邪门左道,不务哗众取宠,不追求廉价的票房价值,更不迎合一时风尚潮流而曲学阿世。”

众所周知,余先生具有深厚的基础和超凡的功力,他对技法、技巧的掌握十分精熟,能做到随心所欲,指挥如意。研究余先生留下的十八张半唱片,不难发现,许多唱腔并不花巧、繁复,只是余先生演唱时吐字、发音、运气、使腔的本领极为高明,一些劲头、力度是常人所很难达到的(何况余先生音量并不大,又绝不使拙劲)。如《八大锤》中“想当年在洞庭逍遥放荡”的“荡”字后面的拖腔,乃是[二黄原板]所常用的,但经余先生在润腔时连续运用了三个强劲有力的上滑的装饰音,使这句比较平常的唱腔显出了光彩。再如《四郎探母》 “见娘”一段中“老娘亲请上受儿拜”的“拜”字后面,有一个迂回曲折的[回龙腔],余先生非常自然地交替运用软擞音和硬擞音来演唱,即充分表现了杨延辉复杂的感情,又使得声腔具有刚柔相济、明晦互见的丰厚、生动之美,十分耐人寻味。对于高难度的技巧,余先生不是采取回避的态度,也不使假取巧走捷径;而是迎难而上,通过深钻苦练,加以攻克。因此,他奉献给观众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真玩意儿,具有很高的价值。

《断密涧》张文涓饰王伯当

再者,余先生的艺术趣味是高档次、高格调的。他的唱腔、表演,外表看来质朴、简练,而内涵却极其丰富。平实而不板滞,灵秀而不浮滑, “余派”所追求的即是这种辩证统一的艺术效果。与其他一些艺术流派相比较而言,似乎“余派”更强调含蓄、典雅。这在余先生晚年的艺术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余先生晚期所录的《打侄上坟》唱片,与早期录的《状元谱》唱片属同一剧目,而晚年所唱更趋凝练、简洁,听似平淡,却意蕴深远。余先生这时的“平淡”,是“绚烂已极,归于平淡”,是炉火纯青、含而不露的同义语,具有一以当十、以少胜多的功效。据说,余先生演戏时从不故意卖弄,从不讨好观众,该怎么演唱就怎么演唱,总是合情合理,恰到好处(从他的唱片中也可以听出,他在耍腔时并不明显地放慢节奏,也不无原则地拉长音)。余先生对台下的观众抱着这样的原则:“我唱我的戏,我的腔儿,我的身段,我在台上都做给您看,好与不好让您自己说,叫好,我不反对,当时叫也成,当时不叫回家叫也可以,过一年或十年您想起了我某一出戏,忽然叫了一声好也成,随您便,反正我不要当时您叫完好,一出戏院的门口就什么都忘了。”因此,余先生的艺术整体性强,格调高。我们继承“余派”艺术,不可不学余先生的这种艺术风格,而这,比学会几出“余派”戏,可要难得多。

余先生为继承“谭派”精华和创立“余派”,花费了极大心血。中年以后,他舞台活动减少,而对一字一腔、一板一眼的推敲却更加严谨起来。有资料记载,余先生患病后为长城公司灌制的《捉放宿店》唱片,一连唱了三遍,直到自己满意才罢休。他晚年在病榻上仍对自己的唱腔不断琢磨、修改,精益求精。所以,余先生晚年灌的两批唱片,虽然嗓音不及早年,可是唱腔更加圆浑,韵味更加醇厚。余先生最后一次灌的唱片中,有《沙桥饯别》的一段[二黄慢板],这出戏本不是他的演出剧目,然而这段富有新意的二黄唱腔,却很快地在“余派’爱好者中间广泛流传开来了。 “余派”艺术至今魅力不衰,余叔岩先生这种不断进取、不断创新的精神,是他留给我们后辈人至为宝贵的财富。

虽然我学“余派”也有几十年了,但是,面对着博大精深的“余派”艺术,感到自己仍然还只是个小学生。古人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话说得多么有道理啊!

(1986年12月于上海)

(《说余叔岩》)

附:张文涓、李蔷华《武家坡》

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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