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燕 | 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女儿不宜闯荡江湖。

是嫌弃我们弱不禁风,还是我们天生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是我偏偏不信命运。

我叫慕容嫣,我披上男儿行装,走进黄沙漫漫,放逐世俗偏见于大漠孤烟,在客栈饮酒,仰天一笑,泯灭百世恩仇。

我曾手染鲜血,也曾拈花美艳。

当我披上红装,我是湖畔最美的娇娘;当我束起发髻,我是江湖最飒的儿郎。

有时候自己也会忘记,我究竟是慕容嫣,还是慕容燕。

有时候自己也会恍惚,究竟是披着慕容嫣的衣,裹着慕容燕的骨,还是挂着慕容燕的剑,守着慕容嫣的梦。

*

那天的夕阳烂醉如泥,曛曛然酒意里,一个长发披拂,眼神浪荡的男人对我说,如果你有个妹妹,我会娶她为妻。

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丢盔卸甲。

过后的许多日月,我都遥遥回望,到底是为何,在那个午后,我会对他情有独钟,使得余生,为他孤独终老,为他化身居高身自寒的女魔头。

我想一定是因为愧疚。

那鲜血淋漓的伤口,我到今天还铭记,而他却云淡风轻地笑了,故作从容的姿态,真是男子汉的傻,但是我喜欢。

我想一定是因为他懂得。

他大概看出我的伪装,所以说出那样轻薄的胡话。

他肯说,我自然就肯信,而且冷血的江湖,我浸淫太久,忽然有一个人,不谈恩怨杀伐,他只是说,雪月风花。

他如此不同,我喜欢他,他自然是不同的。

又或许是那天的阳光太缠绵,比一壶醉生梦死酒都催情。

而他的眼神恰恰轻浮烂漫,满足我发自女儿心地的荒淫。

所以一切酒后胡言,都显得一字值千金。

如果我有一个妹妹,我当然有一个妹妹,因为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于是我披上了彩衣,泼下了长发,站在金沙茫茫里,像一个糊糊涂涂,却忠诚无匹的妻,但是他终于没有来。

这一生,我只爱过一遍,但恰恰是这一遍,叫我看透了人情的薄凉;

这一生,我只等过一个男人,然而他终究没有出现,是因为懦弱,还是从头至尾根本就是一场谎言,只有大漠里的胡杨,听尽我内心的凄惶。

如果我还能见到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一定会让他为他放肆的言行承担后果。

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一个女人,孤身闯荡江湖,不知道会吞下多么沉重的霜冷,她再也经不起一个男人随随便便的诺言的撩拨。

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一个女人,在爱里会有多么奋不顾身,在恨里又能有多么手辣心狠。

*

后来我逃出了江湖,遇到了那个叫王家卫的男人。

我质问他为何如此残忍,给我这样一个颓唐衰败的结局。

他说,因为众生婆娑,逃不过多情苦,如果想要明哲保身,就要断绝痴心,否则,自甘堕落,无可救药。

他当然不是这样说的,他只是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像是一个十分苍凉决绝的笑容——

然后指了指窗外,那婆娑的夕阳。

他什么都没说,却叫我每一个字都懂。

过了半晌,他抽了一只烟,透过神秘莫测的墨镜,旁观者清地问我:

“你有没有想过,黄药师那一刻憧憬的,其实恰恰是男儿身的你,但他深知礼教大防,人伦纲常,所以终究望而却步,流露惋惜,占点唇齿便宜,也是好的。”

我暗暗心惊,手里的酒杯惶恐得荡漾起来,泄漏了一点暧昧的酒。

我忽然想起这些年,在江湖上遇到过的那些痴儿女。

比如夏青青,比如李沅芷,比如赵敏。

在那样的时代,他们无法凭借真面目混世,所以殷勤伪装,最终爱上尘世间的男儿郎。

幸好她们本是女儿身,幸好她们都是祝英台,所以能够从容地褪下装扮,借着烛影摇红,带着温柔与狡黠地说一声:“你看,我本荆钗,大可配你须眉。”

若是没有揭穿的机会又如何?

那么就只能将憧憬埋在心底了。

你知道的,我们都是凡人,凡人最恨异类,又或者是恐惧,就像原始人畏惧日食与雷电一样。

所以最幸运的东方不败,不顾一切地渴望改变世道,结果赚得凄凉收场。

他,或者说她,毕生绝技,功亏一篑。

但我忽然觉着她应该死而无憾。

因为至少她做个一个真男儿的新娘,她为他绣花、添妆、柔情蜜意把眉画。

至少在生前的某一刻,那个男人为她顶天立地,即便身受重伤依然不愿分散她精神分毫。

得情若此,夫复何求。

*

后来我读了一本叫做《石头记》的书。

里面的多情公子真正荒唐,却也真正浪漫,爱着尘世间一切的美眷,管他是男,还是女。

我自然不能够知道,其实这并非稀罕。

早在千百年前,就有扶桑的宫廷妇人,写过一本厚厚的书,里面有一个俊俏非凡的公子,爱着他想要爱着的诸多风流人物。

那一天,他见到了兵部卿亲王,他们促膝谈心,各自见着对方,心里波光粼粼,春风荡漾。

只是碍于男儿身,便遗憾地想到,但愿他变作女子才好。

他们爱上的是美,他们珍重的是美,固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真心,但是又无法不顾及尘世间的清规戒律。

我忽然想起那个披着黄衫的男人,心里感到绵延的惆怅,我仿佛明白了,他为何没有再回来。

也许我终于原谅了他,这个独自行走江湖的男人,江湖传闻他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我相信那只是谎言,那只是他粉饰太平的手段。

他去了一个孤僻的地方,那里种满了桃花,他娶了一个其貌不扬,但是聪敏绝伦的女人为妻。

如果得不到真心想要的,那么其他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个世间的抗拒,在这一秒钟,我忽然为他感到深深的心疼。

如果故事能有另一个结局,或许我不会活至今日,还念念不忘。

我是否愿意为他,手植一树一树桃花?

我是否愿意为他,承担生儿育女之苦,密密麻麻?

我是否愿意为他,苦心孤诣背那《九阴真经》,杜鹃啼血,一字不差?

我是否愿意在他面前,流光飞逝,芳容不再?或者说,我是否愿意眼睁睁看他,一寸一寸鸡皮鹤发?

*

我真想再见到他,告诉他,要不我们重头来过?

但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终究不可留。

后来,我走得越远,活得就越像一个男人。

就好像我将他揉入了自己的骨血,就好像这样,我就从未曾失去他。

后来我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旁人都叫我独孤求败。

我听了,只会在心底凄凉地笑。

其实谁能知道,我平生至大的渴望,不过是得着人世间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性的男人的爱。

像一个最俗不可耐,目光短浅的女人一样。

但是那年的花,已经枯萎,那年的月,已经残灭,那年的我,已经死绝。

我得不到,所以只能选择忘掉。

哪怕每次湖面的倒影都在提醒我——

慕容燕,慕容嫣,还是独孤求败,都是我,都是那个被深情凝固然后封印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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