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送我绣花鞋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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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二年级时,班上转来一位女同学,叫余开丽。她微胖,活泼,会玩很多游戏。听说,她原本在城里读书,因她父母都在城里做小生意。后来,她父母离了婚,无人照应,被送到了乡下奶奶家,才转到我们学校来。
一来到班上,她就吸引了很多同学。女生喜欢和她做游戏,男生也喜欢跟她来往。可巧我与她成了同桌。那时的课桌是长桌条凳,双人座。我生性内向,少与女生打交道。所谓近水楼台,跟她还是比较好。她很聪明,思维活跃,每当下课就疯疯癫癫的玩,成绩总是很优秀。这让我特别不解。
女生喜欢做的游戏,有跳皮筋,跳房子,捡子等。跳皮筋时,两个人绷着皮筋,会一层一层的升高。我真不懂,余开丽胖胖的身躯,怎么能跳过那高高的皮筋。她就像一头小鹿,轻轻一蹦,便跳过去了。房子是用电芯杆儿画在地面的。跳时,扔一块小石板到某一格,单足进去,踢着小石板前行。余开丽扎着的小辫儿,甩来甩去,像马尾。无论什么游戏,只要有她在,必定很热闹。整个校园里,几乎都活跃着她的身影,回响着她的笑声。
她不单和女生做游戏,也和男生做游戏。我经常被她强行拉进去。游戏输了,要受相应惩罚。一旦我受惩,她必定袒护。这引起别的同学不满,尤其是男生们,说她包庇。几次三番,便有同学笑话我们。那时年纪小,哪里懂得什么,但也知道男女有别。同学们笑话,我就不好意思。余开丽表现得很大胆,追着笑话的男生打。男生满操场跑,她满操场追。追打,也成了一种嬉闹。
那时我们还没学写作文,考试只需看图说话。期中考试,我看着那幅图,半天不知该怎么说话。她却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说,小明和小红坐在一起听妈妈讲故事,妈妈的故事讲得非常好听,小明和小红听得很认真……在当时的我听来,这简单几句,简直是出口成章,犹如天外来语,真难为她怎么想出来的。盯着图咬着铅笔看半天,我实在说不出话,就把她说的一字不差写了下来。我不知她是否也写了自己念的,反正我是一字不差地写了。
下一堂课,老师批改试卷,我们就复习数学,准备下午的考试。老师突然叫全班安静下来,她说,你们听听这位同学的看图说话写得多精彩。她当场念了那段看图说话,还当着全班表扬了我。在她念的过程中,我感觉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一块一块码在我头上,使我抬不起头来。同桌的她会怎么想?老师批改到她的试卷会不会看到同样的看图说话?我不敢抬头看一眼她,也不敢抬头看一眼老师。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当众受老师表扬,却尴尬得真要钻地缝。
她有很多玩具,听说,都是她爸妈给买的。那些玩具精巧别致,我从未见过,直觉得稀奇。记得最深的,是一只鞋子,拇指大小,精致好看。如今想来,那应是一只做成绣花鞋的小挂件。同学们很羡慕她有那么多精巧的玩具,都争相跟她做朋友。每当下课,她周围便围了一圈人。她也很自豪,将玩具视为宝贝,就像一个沦落风尘的宫女,在寻常巷陌向世人展示着昔年的尊贵。
自小,我就不爱凑热闹。所有人争相观看的东西,我宁愿不看。内心里,其实我也很羡慕。我们这帮山村里的野孩子,突然见到城市里来的精巧玩具,如何不羡慕呢?意想不到的是,这只绣花鞋,最终竟然属于了我。
有天上午,语文老师临时有事,让我们自习,记生字,她回来要听写。语文老师很严厉,手里时常挺着一根大教鞭,打人从不手软,人人都怕。临走,她闪着教鞭威胁我们不准讲话,谁要是生字听写错一个,就是一鞭子,两个就是两鞭子。她还没走,我们已经大声读起生字来了。
小时候读书不是读,更像唱,记生字也是唱。比如记“我”字,便这么唱:“我,一撇,一横,一竖勾,提,竖弯勾,又一撇,一点”。唱时,摇头晃脑,声音拖得老长。有的看着字唱,有的闭眼细声默唱,有的仰天吐气粗声大唱,各种情状,想来实在滑稽。毕竟老师不在,渐渐的就有同学不唱了,做起小动作,开始窃窃私语。
正巧,外面河堤上来了娶亲的队伍。靠窗的同学看见了,就招呼别的同学看。一时间,班上几乎所有同学都竞相趴窗遥看娶亲的队伍。我和余开丽坐在最后一排,靠着后门。后门不能打开,门上有个破洞。后排的同学,都轮流“洞观”。那时乡下娶亲很热闹,五颜六色的嫁妆,被人们用轿杆抬着,一路走一路燃放鞭炮。我“洞观”了几眼,仍是回到座位上记生字。余开丽生性活泼,班上的气氛一起来,她跟着起哄,叽叽喳喳与人嬉笑不断,再也不记生字。
由于太吵闹,引得楼上的校长冲天一怒,下来一番狮子大吼。班上同学才规里伏法,继续唱生字。语文老师回来后,想必校长告诉了她,也是怒气冲冲,教鞭一挥听写生字,有错必严惩。那阵势,真有沙场秋点兵的紧张与肃然。
余开丽一向成绩好,还是语文小组长,可她也非天才,上堂课只顾与人嬉闹,生字哪里记得住。一听写,老师在前面报,她写不出,急得满脸通红,便轻微侧头做密语状,做可怜状,做大祸临头状,要我给她临时救急,抄一抄。老师严厉,我害怕,不敢。她急得泪眼欲流,秋波婉转,向我发出糖衣炮弹,细声说,只要给我抄,那只绣花鞋就归你了。说时,她悄悄从课桌里摸出绣花鞋,放在我眼前。
我没禁住诱惑,瞄一眼老师,迅速将本子移了过去,供她抄。我还记得,当时最难写的是“猫”字,她瞄了几眼,也没写对,结果还被老师发现了。老师闪着教鞭走过来。她吓得缩着不敢动,头也不抬,只顾胡乱写。我没受连累。她可是被算了总账,不光吃了一顿教鞭,还被撤了语文小组长的职务。此次听写全对的不多,我是其中之一。作为奖励,我成了语文小组长。
余开丽并不丧气,依然嘻嘻哈哈的笑,疯疯癫癫的玩。那只绣花鞋归了我,她倒是有些不舍,告诉我是谁送她的,她有多么喜欢,悻悻的神情中,好像生怕我不懂得珍惜。我微微觉得一点愧疚,却不说出不要的话。免得她睹物伤情,我只把绣花鞋放在家里,从不带来学校。
大概是三年级时,她又转学了。听说,她父亲在城里安定了下来,才接她去了城里读书。这么多年里,我再也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那只绣花鞋鞋陪伴我多年,当成宝贝一样藏着,之后,却了无踪迹,不知丢在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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