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生气
▲ 曾骞
有个快乐大富翁，从不知道生气什么滋味。和他很多有钱朋友完全不同。他们都因为常常生气，浑身是病。
大家怎么也无法激怒他。
“你都不知道生气什么滋味，遗憾吗？”他的太太说。
“正是有遗憾，所以我决定高价招人，谁可让我生气一次！”谁有这个本事，就可以分走财产三分之一。
哲学家、知识分子、无赖、医生、教师、工匠、妓女、屠夫、修道士、艺术家、小丑、银行家、诗人、歌手、武士、魔术师，种种三教九流，无一成功。眼看可观财富就是拿不到手，众人气极败坏。
也找科学家研究，找不出原因，他的大脑，心脏，以及所有器官与常人没有太大不同。他在梦里，都没有生气过。他的父母，脾气很不好，因为情绪不好，早已经瘫痪。
而他的太太，表面笑容满满，回到家，不是打骂佣人，就习惯电话里抱怨坏心情。他实在是个天生快乐的人，正是看上这点，当年为嫁给他，妻子千辛万苦才挤掉所有竞争对手。
结婚三十年，还未见过他生气的样子。真好吗，妻子想，从女人的角度，感觉并没有真正获得一个男人完整的全部。
“可快乐就是我的全部呀，你不要生气了。”快乐大富翁总是这样安慰妻子。
妻子却变的越来越忧郁，指责丈夫，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快乐很自私吗，我们大家都没有因为你是个从来不生气的人，而感到太多高兴，因为这世上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事。是的，以前我会因为你的快乐受到感染，可现在，不，已经厌倦，靠近你都感觉沉重，因为一旦靠近你，就会显得你是个好人，而我只是个喜欢斤斤计较之人，你哪怕生气一次也好，起码我不会再嫉妒你，你的那些朋友也不会再嫉妒你，你因为从不生气已经四面树敌，随时都在危险中。因此，你就是个自私无知的人。
于是妻子离家出走，感到窒息的生活不想再继续。而她也无法弄清楚，为何，自己拥有这样的丈夫，却并不感到快乐。每次离家，在外过得更加心慌意乱，除了与自己的太太圈子肆无忌惮挥霍金钱，胡吃海喝，也甚感无聊。说到底，想起本就拥有一个罕世珍宝，万一真的丢了，于是赶紧乖乖回家看看是否被偷。离家出门鬼混，可丈夫没有任何脾气。她回到了家，又觉得焦虑：我怎么可以和一个神生活在一起。
恐怕正因为拥有这样一个神，才使得自己如此悲凉：始终没有怀上。对从小就幻想做母亲的女人来说，太残酷，她感到自己获得的事物太过非凡，因此老天剥夺了自己做母亲的机会。医术再高的医生，也无法为她带来希望。他是正常的，可她却患上了不能怀孕的怪病。
"你难道就不想要个孩子吗，不生气的人！"妻子喋喋不休，可又语气怯懦。
她常在夜里失眠，纷扰杂念轮番出现，脑中有个想法挥之不去：这像不像某种诅咒，所有羡慕我丈夫的人们暗中诅咒，使得我失去幸福。
要摧毁这个神，让他变成凡人，才是平等。
“我们离婚吧，但所有财产必须归我！”妻子朝他大吼大叫。态度坚决，没有半点讨论余地。本以为这样的突然打击，会让丈夫生气，没有。
这个男人愉快地答应了妻子。分给所有财产。自己背着包袱准备流浪。他不会生气，可懂得哭，哭着对自己妻子说，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是无法生气，他们替对方互相擦干眼泪，互道祝福，准备分别。他的妻子后悔莫及，有过想要重归于好的念头在某个瞬间悄悄滑过，可也心如磐石，她想，我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到底。
知道这个消息的所有亲人都生气了。各自有自己生气的理由。
这个男人毕竟天生与众不同，在当大富翁的时代是个快乐富翁，现在成了流浪汉，在街边乞讨，也与其他乞丐与众不同。他开始感到自己从不生气，也许并非真的好事情，确实心里也有些遗憾，关于生气究竟是什么滋味。
生气是什么滋味呀！
他遇到年轻人，乞求，孩子，让我生气如何？
他遇到老人，乞求，行行好，您一定见多识广有办法让我生气一次怎么样？
他遇到正在哺乳的年轻母亲，乞求，这位善良的妈妈，把你对那不管你们娘俩死活的丈夫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吧，尽管来，听凭你打你骂，让我生气一次好不好？结果，吓得在怀中吃饭的婴儿号啕大哭。
哪怕是遇到一只狗，他也在真诚希望能够在狗身上找到办法。
他对外套上的尘土也用乞求口吻说，你也曾经是某块暴怒岩石的一部分吧，请告诉我生气的秘诀！
他向飓风乞求，向翻腾的波涛乞求，向火星四溅的炼钢炉乞求，也向那些失业后充满怒气的人们乞求，求求如何生气。没有任何结果。
眼见人间不公，灾难重重，贫富不均，翻看历史上那些最悲惨的地狱之景，甚至叠叠冤案，他都无法生气。
当走过书店，看到橱窗里大字宣传的《我是个从来不生气的人》，封面上的肖像看起来那么不像人间人，谁看了都会感觉气人，本以为自己会用石头砸碎那面玻璃，可是没有，他还是很快乐，看到自己的书被人们津津乐道，他那么开心。他伫立门前，听到从书店里走出来手捧此书的人们低头议论，天呢，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真是气死人了。
随后，在街头转角处，买书的人将书随手扔进垃圾桶。
他也没有生气。
苦苦哀求，一求再求，只求生气。可是从未成功。在听到前妻病重的消息后，他急急匆匆赶回往日家中，也还是太迟，人已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病榻上的人是那般的痛苦。
“你能不能在我死前，生气一次，可以吗，否则心中不安！”虚弱中，说这么多字很不容易。
可他还是无法生气。
前妻继续想说些什么，枯唇翕动，虽然他想制止她过多说话。可无法阻止，这位将别之人说：“以后等你死了，会不会埋在我旁边？”
但是这位从不生气的男人，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说：“我们，不都还活着吗？”
就这样，他的前妻活活被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