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问】就电影《流浪地球》答诸君问

就电影《流浪地球》答诸君问

文/叶磊蕾

自从大年初一《流浪地球》首映以来,不仅是网络爆炸了、朋友圈爆炸了,连咱们各个大群小群都在热烈讨论,甚至是争论,其架势有点闻所未闻。没想到一部由大约20年前的小说改编的电影突然掀起了全民科幻热,大小文章铺天盖地,或评论电影或展开科普或混战于政治意味……总之,一部电影突然让这个年过得特别热闹。因为咱们群几乎在所有可见的角度都论战了一遍,而我又总是扮演着论战中辩护一方的角色,群主就建议我索性总结一下各路问答,作为这个过年放假的一份书面记录,以此送给这个还没有结束的“年”。我就尽己所能来总结一下3个致命性的质疑,如有遗漏还请诸君补充:

问1:为什么要带着地球去流浪?一来,这样就破坏了地球的生态,这种无视地球上其他生命的方式是不人道的,而且耗费巨大的资源,前途未卜。二来,地球发动机是不现实的,如果真的要达到推动地球一起飞出去的力量,那么这个地球发动机的规模首先就使得地球表面无法承受其压力,即便欧亚大陆的板块足够稳定也不能承受,首先就会引发大规模的板块断裂,可能还没流浪呢,地球就浪没了。

答:电影《流浪地球》只是借用了刘慈欣《流浪地球》原著中的基础设定和世界观,而其父子线的故事原型主要是结合了刘慈欣另一部获奖小说《全频带阻塞干扰》。刘慈欣的原著《流浪地球》是那种无法视觉化的作品,它更像一篇科幻散文而不是科幻故事,开玩笑说起来,如果真要严格按照原著拍,那就变成地球启动流浪程序后的观光片,或者关于“我”在地球流浪后一生感受的纪录片了。先确定了电影和原著的差别,我们再来看这个质疑问得是否合理。大刘在一篇《无奈的和美丽的错误——科幻硬伤概论》中提出了四类硬伤:第一类:疏忽硬伤:这是作者粗心马虎所造成的,是不可原谅的,他自己就举了《流浪地球》中地球绕太阳公转却不产生日夜的问题,这大概是逃逸时代景观描述中最致命的硬伤了。第二类是知识硬伤,是作者知识水平不够所致;第三类是背景硬伤,他认为这类硬伤是作者在设定小说时就心知肚明的,但作为故事存在的条件,作者必须在这个“伤”的前提下去写,否则小说就写不下去了。这类“硬伤”与其说是伤,不如说是与读者的一种约定。第四类是灵魂硬伤,他认为这类硬伤恰恰构成了科幻作为科幻的灵魂,恰恰是这一类反常识的幻想给出了科幻对现实的反思维度,是最棒的科幻的特征。最后他总结说,第一第二类硬伤,读者不应该放过,而第三第四类硬伤,要么当做没看见,要么就应该顺着这个伤去享受最棒的科幻。

现在我们来看咱们的问题:为什么要带着地球去流浪?作为电影的基础设定,大刘自己说,这并不是一个理智的考量,从理智的角度来说,肯定是飞船更适合,但是他当初写作的时候被“带着地球去流浪”“背着旧家去找新家”这样的幻想所呈现出来的美感和浪漫深深吸引了。所以,这些理智和情怀的斗争也呈现为原著中地球派和飞船派的斗争。如果你质疑这是一个硬伤,那么它就是第三类硬伤,属于背景硬伤,是读者翻开这个故事时与作者的一种约定。同样的,作为电影《流浪地球》的基础设定,这也是观众开始看这个电影故事时与创作者的一种约定,在这个意义上,质疑这个基础设定的可行性并不是不可以,那就是另外一篇科普文章了,却不能作为对这个电影或者原著故事好坏的评定角度,毕竟科幻并不是科普。当然,读者可以从大刘整体的文学气质角度去质疑大刘的这种科幻美感和浪漫主义的“幼稚”,但是这个“硬伤”甚至可以被分析为第四类,即灵魂硬伤,恰恰是这类反常识的幻想构成了这篇小说的成功,因为这种科幻审美也是贯穿了大刘所有写作的“温度”,家国情怀、故土执念等等,这本身就是大刘的底色。

问2:在电影中,木星的引力异常构成了这场灾难,但是万有引力难道不是一个恒量吗?怎么可能突然增强呢,这简直是一个不可原谅的疏忽硬伤。而且电影把科学家都描绘成了弱智,如果科学家都不能精确计算出地球经过木星时的轨道和角度,那还流浪个头?!既然知道地木近距离会出现破坏,居然关键的火石还放在千里之外,这种安排基本是为了剧情而剧情,毫无逻辑。宇宙凶险,这还只是过木星,如果过小行星带,那不等于自杀吗?而且在原著中,地球过木星就是非常顺利平稳的,直到主诉人“我”过完一生,其所目睹的流浪过程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危机,那为什么电影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改编?并且嘲弄科学家的智力,甚至让这个点燃木星的计划出自一个小毛孩的“天才”发挥!

答:这一系列的质疑可以分为三个方面:1. 木星的引力怎么会异常的?2.火石的问题;3. 点燃木星计划是不是天才少年计划?

首先,我们来看第一个方面。关于这个知识点,咱们可以参看“探索未来科学”公众号2月7日推送的一篇文章《<流浪地球>中,为什么木星引力会突然激增,导致地球偏离轨道?》。该文指出,在地球与木星达到洛希极限之前,在万有引力常量不变的情况下,地木距离的缩短会使得地球承受的引力增大,并拉扯地壳,诱发地震。所以在发生地球坠入木星危机之前,地震破坏了大量的地球发动机,这也就是影片一开始的救援行动,即修理被地震破坏的发动机来纠正因为引力增大而可能发生的轨道偏离。但是由于救援行动的失败,修理得不及时,所以导致地球按照正确角度进入正确轨道的动力不足,错失了最佳的逃逸时机,这一点人工智能Moss在影片中已经指出了。因此,最终导致了地球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地木对撞的危机之中。在这一点上,科学家角色的弱化确实是个问题,但是就地壳拉扯所导致的地震破坏而言,破坏的具体情况实际上就是无法精确计算的,包括救援的及时不及时也是无法计算的。

此外,这就牵扯到了另一个问题,即火石的问题,为什么如此重要的启动装置,没有事先安排在发动机旁边,而要放在千里之外呢?火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网络上一篇文章《流浪地球中的火石是什么东西?》。文章指出,这个火石其实就是用来启动发动机聚变效应的小型核弹。这类核弹的精密度相当高,而且经过了改装,所以存放在空间紧张、条件恶劣的发动机周围是不太可能的,尤其是发动机的底下就是地下城,人口密集的地方存放这样的核弹显然是不太好的。因此,火石应该是批量存放在数个指定位置,等到有需要的时候才会重新拉出来填装。由于没有预估到地壳破坏的情况会如此严重,所以导致了即便饱和救援都没能抢在最佳时间来重启发动机,最终造成了地球动力不足,坠向木星。当然,这个解释可以比较合理地说明火石问题,也在一定程度上合理化了第一次救援行动。但是在我看来,即便如此也依然不能让人信服地解释影片对科学家预估能力弱化的根本缺陷,即便是核弹也完全可以用相应的措施来保证修理的时机嘛。但同时,也不至于说这个安排是为了剧情而剧情,这个指责又过了。关于这一点,编导似乎应该在剧中用一两句话来交代和说明一下,也就不至于被大家抓着不放了。

就弱化科学家的能力而言,进一步牵扯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即科学家居然想不到要点燃木星,而要靠天才少年灵机一动。关于这一质疑,我要站在编导的立场上为之辩护了。根据影片的交代,在联系到刘培强时,Moss说明了情况,早在七个小时前,以色列科学家已经给出了这个计划,但是由于距离太远,所以该计划的成功率是0,因此这一计划并不是天才少年的灵机一动,本身也是科学家提出的,但因为成功率的问题所以被直接否决了,才启动了“火种”计划。

问3:那么,问题又来了。如果刘培强知道成功率是0,为什么还要说服联合政府试一下?这是为了救儿子,不择手段了吗?而且刘培强的行为是不理智的,他怎么可以牺牲掉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就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这简直是自私自利的行为啊!即便不是为了救儿子,而真的是为了救地球,他拿着一个已经被计算为可能性极低的计划,冒着牺牲掉“火种”的危险,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开着空间站去自爆,这个行为也绝非理性,他是拿着人类的文明做赌注,他凭什么替全体人类做主?

答:关于这一点,我们需要回顾一下故事的时间顺序。首先,当Moss告诉他空间站并非叛逃而是严格执行了联合政府授权的“火种”计划时,刘培强是接受了这个事实的,他也准备与母星告别,并且准备去休眠。但是,当刘启他们的救援小队联系上了刘培强,说明了点燃木星的计划时,刘培强才意识到,母星并不是必死无疑的,才点燃起了他的希望。但同时,Moss告知他以色列科学家早就提出了相同的计划,并且说它只用了0.1秒就算出了这个计划的失败,但刘培强还是联系了联合政府,希望给予这个计划授权,在这时他确实提到了儿子,但是说服的理由却不是救儿子,而是希望。大概的论证在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试,反正已经是绝境了,不如选择希望。关于这一点,是符合联合政府精神的,因为联合政府在宣布地球要完蛋时,给民众的时间是7天,让大家回家与家人团聚,其实只有36个小时,联合政府这样做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让民众怀着一定的“希望”去面对末日。因此,联合政府同意了,而且最后并不是只有刘启他们救援队所在的苏拉威西转向发动机喷向了火星,而是有三座,形成了国际救援,也体现了联合政府在绝望中依然在实行饱和救援的宗旨,而绝非中国单方面还在绝望中扮演着拯救地球的角色。这也符合了影片方一直强调的集体救援而非个人英雄主义(据说,美国救援队、日本救援队等其他救援队的描述,在公映版里由于时长都被剪掉了,只留下的画龙点睛的几个标志性镜头。而且,电影里最后救援队到达的顺序正是汶川地震时各国救援队到达的顺序,通过电影,导演表达了对各国救援的感谢)。

接着,虽然计划通过了授权,但希望不能替代事实,Moss的计算是正确的,最后三座发动机的喷射高度都不够,还是差了5000公里。在这种情况下,刘培强做出了驾着空间站去自爆来弥补最后距离的决定,这一点是不在绝对理性的人工智能的计算范围之内的。但这并不表明刘培强是不理智的。我们来看刘培强的一系列行动:首先他计算了空间站主驾驶机一共还有多少燃料,然后计算了自爆的范围,发现可以覆盖5000公里,然后他联系了刘启,告诉了他们计划,并且在Moss剥夺了其操作权的情况下,通过火烧Moss来夺取了操作权,并且再次说服联合政府,他基本的论证在于:火种计划实际上在脱离地球后,让空间站成为了墓碑,但没有了人的墓碑,人类文明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要么地球死留下墓碑,要么毁掉墓碑有可能拯救地球。请注意,仅仅是可能会拯救地球。虽然只是个“可能”,但如果不试就必死无疑了。这正是本片的主旨,全体人类求生。所以最后,联合政府也选择了那个“可能”,选择了希望,同意了刘培强的计划。关于这一点,熟悉原著的朋友应该不陌生,最后被叛乱的飞船派处死的联合政府的5000多人,其实就是这样一群选择了希望的地球派,甚至可以说,整个带着地球去流浪的计划就是出于这样一种在绝望中选择了希望的情怀。流浪的路途艰险,谁知道会不会半路出幺蛾子,地球还是难免毁灭?谁知道100代以后人类在流浪的孤寂和不安中会变成什么样?谁又知道这一代想要的生活和希望还会不会是第100代儿孙想要的生活和希望呢?……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还是要选择希望,先找机会活下去。

我们进一步来看刘培强最后的操作。他在驾着空间站自爆之前,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分离了休眠仓,休眠仓里有其他所有的宇航员和地球文明的资料,受精卵、种子以及所有文明的记录。第二件事是与儿子告别。就休眠仓而言,失去了动力的休眠仓,如果自爆计划失败就等于是个墓碑了,如果自爆计划成功就能得救,但如果不自爆,那么即便严格执行火种计划,空间站有足够的动力维持航行也不足以走到比邻星,最终还是个墓碑(除非已经有曲率飞船了,但是按照原著来看,貌似当时人类的科技还没有发展到这个程度,否则飞船派也不至于失利了)。因此,刘培强分离了休眠仓的举动说明他在自爆操作前充分考虑了自身行为可能造成的后果,因此对火种计划做了一定程度的保留。此外就与儿子告别这一行为而言,他从刚一开始默认了Moss的计算和联合政府的火种计划,到后来自爆的决定,其实都跟儿子没有太大的关系。虽然从内心深处,一个父亲不想救儿子,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从我们对刘培强行为的回顾来看,他行为的原则遵循着他的论证,即:如果地球都不在了,人类不在了,家园不在了,儿子活着或他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人都完了,人类文明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以上的行为回顾和简单分析而言,质疑他牺牲掉人类的文明做出了一个不理智的中二行为是不准确的。至于刘培强是不是在替全人类做决定?确实是的,他就是在替全人类做决定。因为这就是他在此时此刻面对的危机,而且他手里有这样一个可能的选择——他要么为全人类做出决定,肩负这个使命,要么啥也不管,听之任之,不负这个担当。他选择了去承担这个命运的重量,而且这个选择并非出于自私也不是冲动,而是在危机时刻的一系列出于理智所做出的对现状的应对,只是这个理智并不是人工智能的计算性的理智,而是人的理智,里面有情感的驱动,对家园的也好,对人类的也好,对儿子的也好。情感和理智对于人来说并不是可以截然区分的,在人的身上,我们可能会看到没有理智的情感,但是却极少看到没有情感的理智。这也是Moss的感叹吧,但这就是人而不是机器啊。他的行为超出了Moss的精确计算,而这恰恰也彰显了他人之为人的德性。这大概也很符合大刘一直以来对人的描述吧——虽然人因为不够理智所以天生各种缺陷,但是人却有人的好处,甚至可以说,这种带着情感的理智恰恰是人的价值所在。就像在《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同样开着空间站去撞太阳的那个少年一样,虽然大刘对这个少年着墨不多,但恰恰就是这一行为,最终使人为这个少年的形象而动容。也像我一直以来对《三体》的印象,虽然《三体2》就故事而言是最好的,但《三体3》中所体现出来的人文情怀才是大刘回应黑暗森林法则的希望所在,即便程心被骂“圣母婊”,但大刘对这个人物所寄予的价值诉求才是大刘的底色。在这个意义上,大刘的写作可以说是冷峻的但并非没有温度的。也在这个意义上,我才坚持认为,在《流浪地球》原著改编成电影剧本的过程中,编剧是抓到了大刘的底色的,当然因为大刘本人就在编剧名单中,故事应该是他认可了的。至于故事中那些逻辑上还交代得不完善的部分以及影片对人物塑造上处理得不完美之处,确实就是电影有待提高的部分了,但就对大刘原著的改编而言,并非完美但也并非一无是处。

这三个问题大概是对电影最为致命的几个攻击了,至于工程车怎么可能开十几个小时就从杭州开到了苏拉威西?工程车的时速到底有多少?在全球大灾难的情况下,为什么网络还如此畅通?两个小孩怎么就这样出逃地下城,动机并没有交代……等等这类问题,我个人认为,如果硬去辩护也不是不可能,但这类问题并不是致命的,如果影片有交代会显得更为严谨,如果没有交代也不会太影响精神内核的电影表达,即便最经典的科幻电影,都会有这样类型的质疑。此外,对于电影的政治立场的分析,我个人认为,这恰恰是影片想淡化的部分。但有人非要就着吴京在《战狼》系列中的表现去延伸覆盖这部影片的政治意识形态就有点不公正了。把什么都往政治意识形态上去说,反而让人怀疑这不是在批评政治意识形态,而是在强化。但是,你说这片子不能激发咱们的民族自豪感也不对,毕竟这是说着中文的一部拯救地球大片。因此,在我看来,如果单单就着政治立场去评价这部电影,可能就错失了它作为一部科幻电影的意义。

作为中国第一部奇观式的科幻电影(关于奇观式科幻电影的定义,可以参看新京报书评周刊公众号推送的一篇《<流浪地球>:中国电影“科幻元年”是如何开启的?》),《流浪地球》的制作难度非同一般(现有大量关于流浪地球的概念设计图和制作纪录片流出,可参看),估计很多科幻迷一开始都没有对这部电影抱着什么期待,无论是对奇观的展示还是对故事的改编能力,但是就其目前的效果来说,确实已经出人意料了。就我而言,我真心期待它能成功,从而建立起资本和市场对科幻电影甚至对科幻文学的信心,也能培养出一批能够欣赏和阅读科幻的观众和读者,不仅是因为奇观式科幻电影的制作基本就是考量一个国家电影工业制作能力的标尺,也是因为科幻文学也许在文学已然没落了的当代能够再一次成为人们的共同文本,进入公共讨论的空间,激发人们对想象力的热情。只有建立了这些,我们才有基础去期待更为完美的作品,无论是电影的还是文学的。

✪本次推送 | 王颖

筑土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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