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就像陪着我成长的老人,看一回少一回,每一回都是“反刍”往事……

【散文】 再回鄂东老屋
老屋,好几年没有人住了。就像一座僧人离去的寺庙,空荡荡的,少了灵气。
趁着五一假期,我回到了鄂东的小山村。远远地,当我看到那熟悉的黄沙粉过的泥墙,鱼鳞般密密麻麻覆盖的黛瓦,眼里有股液体在悄悄流动。眼熟耳热,这就是曾经为我遮风挡雨、长大成人的老屋呀!
打开门环上的铁锁,推开两扇重重的木头门,吱呀一声,犹如舞台上的大幕开启。每一个角落堆放的老物件,像是备受委屈的弃儿,恨不得要“控诉”主人们的无情,他们安静地记录着那些似水流年的各种痕迹,猛然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仿佛大堤溃口,潮水奔腾而来,一下就淹没了我……
我打开几组衣柜,挂着的、叠好的衣物,井然有序,仿佛这里还住着完整的一家人。我用过多年的毛衣也在。自从到了北京安家,南方御寒的东西大多用不上,厚厚的毛衣就留给家人,至今都完好无损。
父亲的衣服还单独一隔存放着,就像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事实上他已经辞世十多年了。我摩挲着一件挂着的有些陌生的棉衣,像父亲轻轻翻阅过多次的书报,还是那样平整如新。我问哥哥要不要,他摇一摇头,而我还是希望继续留好。也许,等我退休回老家,冬夜读书写作可以穿上它,就像有父亲陪在身边一样……
我提醒母亲,四十多年的老屋,不该再存放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也许在某个夏天的狂风暴雨之中,它就轰然倒塌了。在断垣残壁之中,如果还有很多没清理好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承载过亲情和体温的物件,那就是遗憾呀。鄂东常年雨水多,没有人住的房屋,风摧雨毁,哪里经事?迟早会遭遇这样的厄运。
就像一朵美丽无比的花朵,过了花期就会慢慢枯萎,然后零落成泥。于是,默念东坡先生的《黄州寒食诗帖》:“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果然,哥哥发现堂屋的顶上有个大洞,估计是邻居春节或者清明燃放烟花,尤其是鄂东那种冲天而起的“春雷”,落下来砸破了瓦片。我劝他,拿一根长竹篙稍稍顶一下,让四周的瓦梭开一些缝隙来弥补。他看了看,不行。于是,他坚持要搭上木梯子,爬上屋顶去捡瓦。

所谓“捡瓦“,又叫“捡屋”,因为过去乡间的民居,多是土房瓦屋,每年都要捡一遍房顶上的瓦,防止瓦缝大了漏雨,也好捡去一些受损的瓦。以前,农村有专门的瓦匠,主要就是建新房子时盖瓦的活儿,或是给人家的老房子翻瓦。
我想,泥巴房子迟早要垮塌的,何必劳神费力“上房揭瓦”呢?我家屋顶上的很多木梁,远远超过了四十年,甚至百年吧。记得1979年做这套新居的时候,不少木料取自上一代的老屋。那时我就好奇过,一块块一米多宽的厚实楼板,很像半扇门板,一定是从远地方采购回来的。据说,曾祖父时代的老屋几进几重。祖父接管后,最艰难的时候居然还靠卖柴火来换钱——把家中的大块楼板锯掉,挑到附近的乡村集市上贱卖当柴……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捡瓦”了。失聪的哥哥执拗之下,我只好扶着他上梯子上房顶。他从屋檐边上的瓦开始掀起,像是清理出一条前行的道路,他踩着房梁往前走,一路顺手往前掀瓦,直到破瓦之处停下来维修。
午后的阳光灿烂,蓝天白云,房前屋后的竹木葱茏。在如此丰富的背景之下,我就势拿起手机,从多个角度来记录下哥哥捡瓦的场景。是啊,明知道是苟延残喘的一座老屋,却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维护,这是内心多么强烈的不忍、不舍、不弃呀。眼前,隔壁左右几套泥房子,像不能存放的苹果一样一天天溃烂,然后变成了人家的菜地,倒成了瓜果的乐园。

哥哥天生手巧,博师(木匠)、篾匠、电工、泥瓦匠、农活等等活儿,无师自通,真正是自学成才的“标兵”。在他安静的世界里,仿佛做什么事都可以做到极致。文革期间出生的他,不幸患了百日咳,竟因药物使用过量致聋,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也失去了飞向外面世界的翅膀。在父亲的教导下,从照猫画虎起步,他学会了书写上千汉字。如今,他能记账,能发微信,能手机购物……
等哥哥从屋顶下来,就准备锁上大门离开。我猛然想起,家里悬挂的三个大玻璃镜框,存放着多少珍贵的照片呀,丢了就很可惜。于是,搭着凳子取下来,用抹布擦掉四周和背面经年累月附着的灰尘。那些没有过塑的照片,多少有些破坏,我们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实在不行,就先拍照再下手,尽量不让家庭的历史档案毁了。
是啊,老照片记录了一家人的“高光时刻”“典型瞬间”。这一组显眼的相框,一字排开,颇类似家庭的小展厅。初来乍到的人客,父亲都可以领着参观一番:这就是我调皮的孙子,这是我儿子硕士毕业合照,这是我游武汉黄鹤楼照的……
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回到老屋,难免会一声叹息。岁月无情,我都是快“半个世纪”的活宝。老屋,就像陪着我成长的老人,看一回少一回,每一回都是“反刍”昨天的故事,让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