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 | 连打架也值得回忆的童年

曾瑞,巴人后裔,土家男儿,文章煮酒,腰悬诗篇,生无所求,唯率然而已。

渐渐长大,人也变得复杂,心头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愤怒,可谓标准的愤青。再过几年,那个愤青也似乎认清了现实,不再愤怒,只是对这世界保持着温和的敌意。童年里那种打架的乐趣,被人追着打的乐趣,再也没有了。我的心头,有了一个真正的江湖。对这江湖的理解,完全不同往日了。转眼间,我已经变得如此复杂,现实也变得如此复杂,再也回不去那个单纯的童年时代了。

我自幼尚武,耍刀弄枪,喜欢拳脚。小学五年级,我开始看古龙的小说。童年里,《天龙八部》之类的电视剧,更令我深深迷恋。那时,我不知何为江湖,只喜欢飞檐走壁的别样人物。他们武艺高强,挥手一劈就爆炸,双脚一纵便上了天,何等了得。每天在学校,多是跟同学摆电视剧。大家手舞足蹈,五抢六夺,争论得唾沫横飞。小小年纪的我,深信人绝对可以纵步飞檐走壁,可以挥手开山劈石,关键是要练成内力。有人问我如何练成内力。我不知道,却相信只要练,定能练成。

听闻邻村九道水有人习过板凳拳,据说功夫了得,寻常三五人近不得身。我想拜此人为师,只是无缘得见。此类民间高手,轻易不收徒,收徒也会留一手,不传绝招。此人的一班徒弟,后来都成了黑帮人物,拦道抢劫,偷牛盗树,拐卖妇女儿童,无恶不作,令乡人痛恨。此人便发誓不再收徒。据说,他是会轻功的,纵步就上了屋檐。要练轻功,先走簸箕。簸箕置于凳上,撩步上去,一圈一圈,从里往外走,如履平地。我只听乡人谈论,未见其人如何走簸箕,不知真假。这让我想起铁掌水上漂,踩水而走,犹如蜻蜓细点,鸿影一掠,飘然不落。若非身轻如燕,快速如风,绝难做到。走簸箕,也需如此。能走簸箕,轻功便已练成,可以纵步上屋檐。小时候,听大人谈论,心中好生羡慕,可惜未能拜师学艺。

八九岁上,我和弟弟开始打沙袋。那是很原始的沙袋。我们拿了蛇皮袋,去河里装了沙,用藤子悬在树上,便开始打。悬吊的沙袋被击打得晃晃悠悠,拳头痛得不行,还是咬牙打。我们完全没想到,在沙袋外面裹一层泡沫,就能起到保护作用。打这样的沙袋,拳头最容易受伤。刚开始,会流血,打得血肉模糊,痛到失去知觉。为逞强,还是继续打,装出拳头很硬的样子,打完也不让人看见手上的血迹。后来,拳头上的皮就被打死了。到初中时,那层皮已经紧紧贴在骨头上,无法移动。高中我的性格开始转变,天天看书,多了文气。很多人只把我当文弱书生看。每当见我挥拳打穿寝室的壁柜,室友们惊讶不已。有次我们比赛,看谁能踢断寝室的桌子,几个人踢,都没断。我凌空一脚下去,桌子断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喜爱耍刀弄枪,大抵是男孩的天性。小时候,我们经常上山砍树,削成长刀,或是破开楠竹,出一把宝剑,然后开始打架。我们学着电视剧里的侠客,拔刀相向,剑来剑去,手中武器挥舞,嘴里连声大叫,完全模仿电视剧里面的情节。要是人多,就分成几拨人。谁是华山掌门,谁是明教教主,谁是武林盟主,一一定下。定好规则,几拨人就开打了。我们还会设计故事,比如小师妹被邪教抢了,需要营救。在营救中,故事连着故事,一波未完一波又起,直到大家累得精疲力竭,往往都忘了游戏的初衷是营救小师妹。经常,我们定好了规则,玩着玩着,便毫无规则,只是一团混战。无数个洒满月光的夜里,我们拖着木刀,挥舞竹剑,在田野里追逐喊叫,嬉戏打闹。那种感觉,十分痛快。

除了刀剑,我们还非常喜欢枪。枪也是自制的。砍一根水竹,就能造出一杆枪。山上有一种树,我们叫雷公树。该树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很冲鼻,结满绿色的籽,俗称雷公籽。雷公籽可当枪弹用,放进水竹造的枪,打出去,不光有响声,其浆汁还喷出似枪烟的雾。我们用这种枪白天打蚂蚁,晚上打蟑螂,乐在其中。那时,村里人都有火枪。我们也自制火枪。砍树削成枪托,用伞骨子做枪管,没有扳机,就靠点火发射。在第一次发射中,由于填筑的是鞭炮里的炸药,点火后瞬间爆炸,吓得不行,其后再也没玩过火枪。

这枪也太震了

小时候,我表面文静,内心很野。大人都视我为榜样,觉得我不会干坏事。其实,很多坏事都是我带头干的。怪罪下来,却是老弟背了黑锅。我老弟很蛮,爬树,抓蛇,捅黄鳝,样样在行。他最大的本事,是命大,不哭,能忍。两三岁时,他曾摔下苕窖。五六米深的苕窖,他摔下去,屁事莫得。六岁时,又掉进茅坑,也没淹死。八岁时,被开水烫得浑身燎泡,他不哭一声。这厮胆子大,什么都敢做。我一怂恿,他无不听命。我们经常联手跟人打架。

村里有个家伙绰号“拖刚”,高我们两个年级。这厮邋遢,破衣烂衫,时时吊着两截鼻涕,经常被人欺负。打不过的,他求饶,打得过的,他猖狂。当时,学校流行打板。板用纸折成,放在地上,打翻即为赢。那厮打板总是拖,一拖就赢,固有“拖刚”之号。输给这个腌臜人物,很多人不服,逼他退还。他不肯,就被打得鼻青脸肿。放学,我们要走同一条路回去。在路上,我们也会输赢较量一番。那厮输了,不给板,仗势欺人。我跟弟弟气得冒火,就抢。于是,两壁厢动了拳脚。那厮自恃身高力气大,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和老弟虽小,两个货加在一起,也够人家喝一壶的。几番拳脚,就把那厮摁倒在地,一顿海扁,脱掉他的鞋子一扔,下了裤腰带一挎,抢了板,夺路便跑。那厮翻身爬起来,要追,一看鞋子不见了,裤子也被挎了,追不得,只好坐在地上叫骂。我们早已跑得没了影踪。

尤其是去了外公家,跟同龄的表弟一起,我们三个货,总喜欢惹是生非。那条村里小孩多,都和表弟关系不错。但只要我和弟弟一去,大家马上翻脸,开始打架。小孩子可能都很霸道,喜欢欺负外地人。那帮家伙,父母多在外面打工,无人管理,野得很。可以说,他们是中国的第一批留守儿童。村里人见到他们就骂——这群狗日的母猪下的,有娘养无娘教的。只要我和弟弟一出现,这帮天杀的就倾巢出动,要干架。我们三个也不怕,干得赢就干,干不赢就跑。我们的策略是,等他们落单,个个击破。落单的家伙,可被我们收拾惨了。终于,他们愤怒了。一人打头,众人跟随,浩浩荡荡而来。我们见势不妙,转身就跑。一群人在后面连呼带骂,紧追不舍。我们在前面一边回骂,一边狂奔。

我们玩的刀可没这么有型

半路里,遇上了舅舅。我舅舅也不是省油的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吹牛说大话,在村里一绝,翻张摸大小,赌技过人。村里人人都敬他三分。他见我们跑得气喘吁吁,问怎么了。我们不敢回答,转头一看,那帮家伙呼三喝四地追来了。舅舅一看架势,就明白了,当路一声吼,震得那帮家伙刹了脚,连连后退。舅舅火气大,敢欺负我的孩子,不答应。他一路追着那帮家伙,硬是追到他们家里去,如此这般一说。对方的爷爷奶奶连连道歉,又抄起吹火筒一顿猛揍。此后,那帮家伙不来找我们麻烦了。我们反而感到失去了乐趣。

在学校,我成绩不错,很多同学也愿意追随我。我俨然一个大哥,身后跟着一票兄弟,有些洋洋自得。当时,班上另有一个男生,很高大,成绩也好,几乎年年担任班长。我身后的兄弟,自然不如他多。他打架厉害,身上总是带着刀子。很多同学怕他,不少高年级的恨他。有一回,他被高年级的围攻。情急之下,他摸出刀子,胡乱捅,差点闹出人命。起先,我们也算铁哥们儿,关系要好。二年级时,不知为什么,我们打了一架,从此断交。直到小学毕业,四年里,我们没说过话。其后三年初中,我们依然形同路人。到如今,我也不知他身在何处,据说进了监狱。若是他日不期相逢,定能一笑泯恩仇。

童年里,我曾两次死里逃生。一次是吃了李子。六月里,李子熟透,坠落在地。我捡了不少,吃得津津有味。哪知喷了农药,吃下不久便呕吐不止,其后昏迷几天不醒,总算救了过来。一次是躲猫,就是捉迷藏。我们在别人家玩,我却跑回自己家寻找躲藏之处。看见家里的一口木箱,内放一床棉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躺进木箱,盖了盖子。只听叮当一声,锁扣扣上了。我也没在意,只是静静地躺着,等着老弟找不到我。老弟果然找不到我。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我在密封的箱子里渐渐难受,无法呼吸。当时正值六月炎天,木箱关得严丝合缝,闷得人发慌。这下,不是老弟找我了,是我大声地喊了。喊也无人应,家里根本没人。我只好躬身用背顶箱盖,拼命地顶,同时大声喊。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浑身燥热,心内狂跳,非常害怕。一番大力顶撞,木箱的锁扣和铁鑻竟然断开,我才得以出来。我出来时,在屋下干活的父亲跑了回来。他见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愣住了。一口好端端的木箱,被我弄坏,他也没骂。他肯定也吓到了。

这也是我们经常玩的游戏

江湖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于我好像尚未应验。我的内心里,自觉萌生江湖豪情,是在高中的时候。其时,古龙、金庸、梁羽生等人的作品,我已看了不少。我尤其迷恋古龙。他的语言奇险怪谲,很特别,笔下人物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很有意思。荆无命杀了人,有人质问他为何背后偷袭。他冷冷地说,因为他的背正好对着我。这回答,多妩媚。那时,我受古惑仔的影响也非常大。陈浩南成了我的偶像。我希望像他一样,拉一帮兄弟,在这世界杀出一条血路。高中阶段,我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都与江湖有关。

渐渐长大,人也变得复杂,心头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愤怒,可谓标准的愤青。再过几年,那个愤青也似乎认清了现实,不再愤怒,只是对这世界保持着温和的敌意。童年里那种打架的乐趣,被人追着打的乐趣,再也没有了。我的心头,有了一个真正的江湖。对这江湖的理解,日益深刻。转眼间,我已经变得如此复杂,现实也变得如此复杂,再也回不去那个单纯的童年时代了。

文章皆为风尘七侠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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