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痛哉!天不假年

陈性学率子在牛头山建佛寺,筑佛塔,聘法师,兴道场,忙得不亦乐乎,可是,佛菩萨并没有庇佑他的子孙后代。牛头山第一个主持僧“无穷师”当年说过的“塔建,则其地永不绝富贵,佛日永不堕”,后来也被现实彻底粉碎。
因为,陈性学的后代子孙,天不假年,寿命都不长。
陈性学有三个儿子,依次是:陈于廷、陈于墀、陈于朝。
陈于廷19岁(1564.9.25—1582.11.15)
陈于墀68岁(1571.4.27—1638.9.10)
陈于朝35岁(1573.1.8—1606.6.22)
长子与幼子都走在了陈性学的前面,白发人送黑发人,定是人间的悲剧。要不是次子陈于墀,陈性学最后怕是落到连养老送终的儿子都不存。
陈性学寿命也不长,68岁而终。三个儿子中最长寿的当数陈于墀,但也被68岁这道门槛死死拦住。儿子寿命无法超越父亲,这是佛菩萨在开玩笑吗?
命运的不公,只有落到自己头上,才会觉出钻心的疼痛。遥想陈性学晚年和陈于墀晚年,他们一定独自泪流满面,有过无数个黑夜里的仰天长叹息。
陈于廷去世后,久殡未葬,整整拖了二十年,才将他安葬在祠堂山。这二十年,父亲陈性学一定在想方设法为长子超度亡灵。陈性学皈心莲社,学佛信佛,一定跟长子早世有关。
在长兄下葬之际,陈于朝作《长兄墓志铭》,全文如下:
兄讳于廷,字嘉言,世姓陈氏。父讳性学,今为粤东左布政使。母姓骆氏,历封夫人。仲弟于墀,今为太学生。季弟即于朝也。兄端肃寡言笑,进止有常处,虽与所善,了无谑语。居不言利,读书有大志。视弟如子,稍失则诃禁之,于朝稚子时,度有误即不敢前。兄殊有君子风,故人不敢忽。其少年,初父官行人,兄随之北京,未几病痞。三年,死于家,年才十九。未娶,无子。方大渐时不食,母哭于家庙,兄闻之曰:“母忧,见疾剧耶!”因进粥二杯以示疾瘥。母至卧前,兄请曰:“儿欲有所言。”已而流涕哽不能语。俄死,目至盖棺不瞑。时父官监察御史于北京,仲兄亦随父所,不诀而逝。痛哉!生甲子嘉靖四十三年(1564)九月二十五日,死壬午万历十年(1582)十一月十五日,葬壬寅(1602)三十年二月二十七日,葬地则祠堂山也。铭曰:兄事百未了一,兄所言弟则悉;魂始飞于燕,魂今号于栗;诸子百岁魂,将归于何室?
这则墓铭里有几个信息值得关注:
一、陈性学注重儿子培养。他总是带子宦游。先带长子在北京做官,其时陈性学是“行人司”的“行人”(正八品)。又带次子在北京做官,其时陈性学是监察御史(正七品)。他还带幼子陈于朝在陕西做官,其时陈性学是布政使左参议(从四品)。带子宦游,目的有二:一、让儿子增长阅历与见识;二、官场流行“通家子”,让官二代从小结成朋友圈。(陈洪绶与蓝瑛是通家子,或源于此。)
二、陈于廷十分孝顺。当母亲看到自己病情严重无法进食时,为减轻母亲的担忧,他硬是灌进了二杯粥,装出病情转好的样子。他愧疚自己无法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百事未有一件了断,所以去世时真的“死不瞑目”。
三、陈于廷十六岁就得了一种病,拖了三年便去世。这一定是当时医疗条件下无法治愈的怪病。这种病可能源于家庭遗传。
特别是第三个信息,一种怪病。后来,可能在陈于朝身上同样发作了。陈洪绪《先严慈行实》记载:“未几病作,诸药勿效。”病发作得很快,且无可救药。但陈洪绪文字里另有一句:“庚子(1600)领批饩于泽宫,督学洪公启睿击节叹赏,邺郡守林公鸣盛为之镌'陈叔子试草’行于时,后以目疾弗克竟棘事,癸卯(1603)春行。”也就是说,在1600年至1602年间,陈于朝曾经患有目疾,连自己的科举文集都无法刊刻。
陈于朝是个神童,八岁即能作诗,后来又成为公认的才子。他做秀才时的应试作文,总是拔得绍兴头筹。所以当时的督学和郡守对他推崇有加,还为他题写了《陈叔子试草》的书名。他的英年早逝,让其亲家来斯行大发感慨:“惜天限以年,倘其弥加酝炼,超悟象先,直当与古作者比肩。”话可能说得有些过,但至少也说明了陈于朝的出类拔萃。后来,一代名儒陈继儒也为之发出“生则有箭锋函盖之合,死则有车过股痛之感”“天歼俊人,复夺才子”的痛心和遗憾。
陈性学三个儿子,两个儿子都“天歼俊人,复夺才子”,或许并非偶然。

陈于廷、陈于朝兄弟英年早逝虽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到了陈于朝的下一代,天不假年、天歼俊人、天夺才子的撕心裂肺事,仍然没有宣告停止。
陈于朝生有两个儿子:陈洪绪,陈洪绶。
陈洪绪50岁(1593.7.19—1642.5.9)
陈洪绶55岁(1599.1.23—1652.11.16)
陈洪绪是否因病早世,不得而知,但50岁绝对够不上长寿。猜测他也是死于家族遗传的某种怪病。
而陈洪绶的病,却有他自己的文字记载。陈洪绶研究者不从文本出发,非要弄出陈洪绶“不良死”(非正常死亡)的种种猜测,分别有:以翁万戈为代表的“列为一谜说”;以黄涌泉为代表的“受卢子由迫害自杀说”;以裘沙为代表的“触怒权贵自杀说”;以任道斌为代表的“受田雄迫害自杀说”。
其实,如果了解陈洪绶的家族疾病史,应该毫不怀疑陈洪绶的“以疾卒”。
在《宝纶堂集》中,陈洪绶以“病”字为题的诗有《病中寄家信》《病》《病中》《病咏》《自病中偶成》等,咏病的诗总计在25首以上,“病”是陈洪绶诗歌的一个关键词。如此频繁地说病咏病,说明陈洪绶的健康状况一直很不乐观。很有可能,陈洪绶遗传了父辈身上的疾病。
陈洪绶的疾病,在28岁那年就已经开始。天启四年(1624),陈洪绶27岁,前往北京谋求发展,第二年正月,在京患上了重病。生病期间,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隐瞒自己的病情。《病》诗写道:“吾症尤难治,良医术尽违。药无乡念切,饭与故人稀。亭午心神乱,宵分气息微。中堂亲老病,不敢写书归。”
这个病久治不愈,前后拖了五六个月。这年冬天,陈洪绶作《舟次丹阳送何实甫之金陵》,其中写道:“得病五六月,药石皆无功。”
这种病不断发作,故陈洪绶称之为“痼疾”。《偶书》:“誓于六月朔,止酒多读书。尚有六七日,饮兴不使余。非吾竭精力,痼疾不自如。非不知大事,努力非徐徐。是皆前世因,非吾所能得。”诗写于陈洪绶33岁以前,因为33岁那年他最后一次参加乡试。说明28岁发作的病后来反复发作,成为痼疾。
陈洪绶49岁那年,在绍兴薄坞生活期间,病情越发严重,他称自己的病为“沉疴”。《病咏》诗:“坐我书堂水几湾,三分水木七分山。浣花溪上非吾分,宜带沉疴住此间。”《病中》诗:“得病吾非浅,分忧友特深。彷徨寻妙药,周急赠兼金。趋事惟花事,留心只佛心。沉疴容易去,学道少知音。”
这种病有什么症状?在《斋中》一诗中有描述:“碌碌春酒中,斋扉不一启。今日酒病深,腹痛似成痞。誓不饮至醉,屡戒屡不止。惕以大命倾,大业从此啙。幡然入我斋,瞿然叹不已。”因为有痼疾,陈洪绶一度戒酒。但这次“酒病”(疑是肝病)发作,疼痛难忍,他甚至有了大难临头的恐惧。
自从抛弃功名、以画为生以后,陈洪绶既自嘲为“废人”,又自称为“病夫”,且“病夫”的称呼在诗文中多次出现,如上引“病夫安可闲”“病夫省事偏多事,检点焚香劳病夫”,此外,在《对朱集庵言贫》中有“世界何生意,交情留病夫”。在《问天》(卷九)中也出现:“李贺能诗玉楼去,曼卿善饮主芙蓉。病夫二事非长技,乞与人间作画工。”陈洪绶既不能与唐代的李贺比,也不能与北宋的石曼卿比,他只能拖着一身沉疴,做人间的画工,以此养家糊口。
一个病夫,竟成为一代画神!若天假以年,不知陈洪绶还能创造多少神话。
同是书香门第,同在枫桥一地,骆问礼活了82岁,骆问礼父亲活了88岁。比起父辈,陈洪绶也算长寿了,但比起旁姓,他和他的家族,只能自惭形秽。

更令人扼腕的事情,发生在陈洪绶子侄辈身上。
陈洪绪生有一子:陈世桢。而陈洪绶则生有六子。且看他们的生命轨迹:
侄:陈世桢31岁(1612—1642.7.25)
长子:陈义桢(1626.1.27—)子1,早世
次子:陈恃桢(1628.2.22—)子1
三子:陈楚桢(1630.5.3—)无子
四子:陈儒桢(1634.5.27—)子2(升、豸)
五子:陈芝桢(1635.6.30—)早世
六子:陈道桢(1637.7.11—)早世
似乎,面目狰狞的命运又卷土重来了,它将陈洪绶的子侄拉到了狭窄的生命之路上。陈世桢早世,且无子,两根树枝断了一枝。陈洪绶六子,按理可以繁衍出一片茂盛,但实际只有次子和四子留有后代。陈洪绶的儿子均无卒年记录,一是他们外迁的缘故,二是他们可能未必长寿,重修家谱时谁也记不得他们了。
牛头山的佛菩萨,在陈洪绶家族的疾病面前,彻底投降,败下阵来。
可是陈洪绶的祖先不是这样的。看看陈洪绶的生命线——
第一世:陈寿73岁(1106.9.11—1178.3.3)
第二世:陈泰67岁(1155—1221)
第三世:陈本45岁(1206—1250)
第四世:陈国46岁(1225—1270)
第五世:陈北辰95岁
第六世:陈策62岁(1298—1359.3.10)
第七世:陈玭78岁(1332.11.21—1409.4.8)
第八世:陈奫52岁(1372—1423)
第九世:陈斋64岁(1397.3.22—1460.8.28)
第十世:陈翰英90岁(1426.6.14—1515.2.24)
十一世:陈元功41岁(1494—1534.9.6)
十二世:陈衮67岁(1487.7.11—1553.7.31)
十三世:陈鹤鸣78岁(1526.5.20—1603.2.23)
十四世:陈性学68岁(1546—1613)
陈洪绶前十四世祖宗,平均寿命是66岁。“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对于陈洪绶三代而言,却还得加上一句“夺其天年”。
命运给陈洪绶三代设了一道深坎。这是人世的冤屈,怪不得陈于廷去世时要死不瞑目。但命运有时候也是公平的,既然陈洪绶获得了“有明三百年无此笔墨”的荣耀,那么折几年天寿又算得了什么?
生命嘎然而止,可能是为了唱出艺术的绝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