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稚言零拾

张宗子:稚言零拾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住纽约。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读书随笔为主,作品见于《读书》、《散文月刊》、《书屋》、《财新周刊》和“腾讯大家”等报刊和网络媒体。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和《梵高的咖啡馆》,读书随笔集《书时光》、《不存在的贝克特》、《往书记》、《花屿小记》和《此岸的蝉声》,另有《张宗子诗选》和译作《殡葬人手记》等。
人因为善良的愿望而接近,因为善良愿望的不足而远离。
尼采说,出自爱的行为,不得以善恶判断之。
所有在文字中营造的浪漫生活,都和实际相距甚远。这不是说一切皆出于虚构,而只是细节经过了选择。这种选择是无意的,或者说,是下意识的。只是选取了生活中本来不多的有意味的部分,或在看似寻常的部分赋予不寻常的意义。借用莱辛评说拉奥孔的话,就是,抓住了富有意义的瞬间。 
“人生是一道污秽的川流,要能涵纳这川流而不失其清洁,人必须成为大海。”
在太年轻的时候读到了尼采这段话,从此铭记在心。这对于我,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尼采的要求,一是精博,二是道德的洁癖。 
我们之所以能在狗身上看到绝对的忠诚,那是因为狗的智商只相当于三岁的小孩子。
孔子说: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孟子说: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杨伯峻解释说:君子,你可以利用他的善良欺骗他,却不可以用不合情理的事来欺骗他。
欺和罔的区别,朱熹说:欺是诳之以理之所有,罔,是昧之以理之所无。
拉罗什富科说:一个正常人可能像一个疯子那样去爱,但不可能像一个傻瓜那样去爱。
孔和孟的意思都是说,君子之愚,不是因为智慧不足,而是因为他们的仁心。拉罗什富科的意思是说,君子也许会貌似傻瓜,但终究不是傻瓜。
      迷宫的魅力在于满足了迷途的愿望。人无时不在反抗规定性,希望成为他不可能成为的,希望成为他不应该成为的。人不仅拒绝外在的规定,也拒绝本质。这是因为,当假象充斥了生活的每个部分,灌注到生活的每个细节中去的时候,就连本质也是值得怀疑的。迷宫必定有一个出口,因此,必定有一条道路,不管如何千回百转,最终通往那个出口。事实上,现实中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出口意味着什么?是一个目的还是泛泛的终结?是时间还是空间的的尽头?是解脱,还是自以为解脱了?也许都不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出口并不是真相。     
浪漫主义和感伤主义一样,不是一种信念,是一种本能,不是一种态度,是一种天性。
只有在我们死后人们才能意识到,我们一生中的愚行,全都是懦弱的结果。       
若存一丝杀伐之心,在表面上,我们会显得体面得多。 
在猿渡静子译江国香织的小说《寂寞东京塔》的封底,印着这样两句话:“不能一起生活,但可以一起活着。”这就是用语言来粉饰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的一个最好例子。对现实的理解,从来都是,一部分基于现实本身,一部分基于对现实的解释。后者往往取代了前者。
经常在梦里奔跑在林中或草原上,身子轻盈,翩然若飞。动作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脚蹬地,一脚前伸,身子腾起,以一个拱起的弧形轻飘飘地向前滑翔。一次腾起,几十米距离倏然而过。明明离地不过一尺两尺,身子却坠落得很慢很慢,等到另一只脚如蜻蜓般一点,身子再次拔高,于是风声嗖嗖,大片风景又一次被甩到后面。
我偶尔还会在早晨的路上奔跑,但不持久,因为不能让身体出汗。出汗了,怎么去上班呢。梦中的奔跑,没有目标,没有任务,喜欢的,大概就是那种轻盈的感觉。有时候我无法分清是梦是醒,在梦里我告诉自己是醒着的,告诉自己此刻确实正在如此轻松地行走,而且对于不相信人能这样行走的想法嗤之以鼻。紧接着,就真的醒来,发现还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听到远处传来的车声。       
只有神是轻盈的。我是说,只有神是永远轻盈的。        
朱彝尊《解佩令》词:“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一直记成“把平生意气都消尽。”大概与罗隐的诗弄混了。想一想,还是“意气消尽”好。说得狠,咬牙切齿、死不回头的感觉。意气用事,古往今来,不见得容易。再说,意气消尽了,还剩下什么?要么漠然,要么屈服。
晚年是屈服的年代。不是向外物,是向自己。
这是我在《纽约的几个片断》里的话:“一杯咖啡凉透的时间,也是我们对眼前的风景感到索然无味的的开始。”说过这句话,又有多年过去了。看到有人引用,有奇怪的陌生感:想不起来是在那篇文章,什么情境中说的。借助了百度,才找出结果。时光没有改变一个人太多东西,我遇事时还是这样的心情:喜欢熟悉的事物,回顾甚于前瞻,对很多事缺乏更多耐心。耐心是有的,相对于他人,甚至可以说非常有耐心,但仍觉不够。或者不是时间而是深度的问题。我们需要更深的耐心,像痛苦一样锥心刺骨的耐心。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