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占井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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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清晨四点半,天空刚刚透出一点点光亮,村里的报晓鸡还没有合鸣,我就被母亲叫起,为浇玉米地而去占井了。

俗话说:芒种三日见麦茬。收割完小麦,玉米的田间管理便摆上了百姓的农活日程。间苗、除草、打密封药、浇水,样样不能少。自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并不是所有农活都需要起早贪黑去干,也不需要中午冒着炎炎烈日去干,乡亲们也学会享受生活了。
间苗,早晨早起干到上午10点,天一热就收工,几个早晨就能完成;除草,避开一天中最高温的午、未时刻,下午三四点再去也耽搁不了,越拔还越凉爽,效率还更高;打密封药,也只需早晨和傍晚去做就可以了。
但浇水就不行了,诸多原因的限制,浇地必须是起早贪黑,一浇一整天的。八十年代浇地的机器,先是笨重的两个壮劳力抬着都费劲的195式柴油机,后又换成了轻捷式的3.5式柴油机,偶尔也有使用灵巧昂贵的潜水泵的。水源来源于河流和水井。我家责任田所处地块叫做大台子(也有人称作小洼子),位于安柴村的最南边,再向南就是桓台县起凤镇巩王庄的土地了。地理位置的原因,从预备河抽取的河水,沿着修葺的农渠被逐家逐户层层截取,等流到我家责任田地头时,早就像一条垂死的蛇一样软弱无力了。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是贬官赋闲在家的辛弃疾才有的雅兴,心急火燎的农民却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浇水保墒保证玉米丰收才是第一要务。因此我家浇地就需要及早筹划,一是在大队放水时抢在别人家先浇,二是等别人家浇完我家再浇。但农时不等人,浇水时节家家户户都在抢时间,第一种方案不可取;如果拖后再浇,黄花菜早就凉了,庄稼耽搁时令是会减产的,第二种方案也是失败的。要想保住秋季作物丰收,我家就只能使用水井浇地了。

水井位于我家北边地邻责任田的东头,整个井筒用古老的大青砖垒成,每一块青砖上面长满了滑腻腻的青苔,后来井口上方发生了坍塌,十几户乡亲就联合在一起又用红砖复原了上部,为防止再次坍塌,乡亲们又抬来了几块大青石和几个石磨盘压紧了井口。这口井应是人民公社时期就已存在,分地后由于使用的人家变少,淘井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淘井时,更是因为男劳力严重不足,人们即使再多喝上几口白酒下井干活,冰冷的井水也会很快就压制住体内的热火,前后往往坚持不了一个小时。十几个壮年男子轮番作业,依然无法淘彻底,最多也就淘个七八成,有的泉眼始终被泥沙封堵,根本就没淘出来,这就给以后的使用埋下了祸根。前面一户家庭浇完地,往往是抽干水见井底,井水长一晚上还不够浇一户人家三亩地的,十几户人家地都需要浇,因此就产生了占井这一现象。

占井也是讲究时机的。第一是等着第一天浇地的人家浇完地立即占井,但夜间浇地时开机器的人往往把速度放慢,防止出现拉崖(水沟决口)状况,所以浇地往往都浇到夜间十一二点,甚至更晚。黑灯瞎火的时候,人们就不愿意来占井了。第二是每天早晨,“莫道人行早,还有早行人”,六点去占井时间已经很晚了,不是早已被人占了,就是已有机器在抽水浇地了。最好时刻就是在天似亮非亮,别人都在睡觉,你去才会占上井。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才有回报,没有起早贪黑的辛勤,占井浇地时你就只能靠边站、靠后站了。
父亲常年外出打工,除去过秋过麦回家做农活,平时是舍不得回来的,地里的农活就由母亲一手操持。浇水时,母亲会提前一天让我去打上10斤柴油,自己准备好水龙带、接头、麻绳、铁锨、化肥等物品,第二天早起还要去叫开机器的师傅,一个人不能劈成两半用,所以占井这样跑腿轻快的活就由我来做了。
克服浓浓的睡意,拿起一根三四米长的柳树棍子,放到并不强壮的肩头上,睡眼蓬松的我走向村南自家的责任田。走完五六里地,我清醒了,也就走到了地头了,一看井未被占,心头一阵小喜悦,赶紧把木棍横放在直径两米的井口上,长长地喘一口大气,母亲交代的任务顺利完成了。困意再次袭来,我需要补个回笼觉了。找一块破旧的陈年稻草苫子,就隔着井口两三米再寻一块稍微平整空地,拿两块半截砖头当做枕头,我倒头就睡。田野里的蚊子是不会白白放弃这个机会的,三五分钟我就被咬醒了,脸上、手臂上被咬起了一个个小红疙瘩,脚踝处也刺痒得难受,这蚊子隔着衣服也能叮人。有时困到了极点,在蚊子轮番轰炸之下,我竟能睡得着,都说虱子多了不咬人,我看困极了也会出现“蚊子多了不咬人”的现象了。

五点左右,母亲推着小铁车到来了,开机器的师傅也来了,师傅在忙着安放机器,我则帮着母亲铺水龙带,拿接头、拿绑绳、修葺水沟。“突突突”机器先是喷出一团团黑烟,随后逐渐变淡,抽水机正常工作了,水流从机器口匀速涌出,随即流入水龙袋,水头在走,水龙带也逐渐由干瘪变得浑圆,就像一条巨大粗壮的白色蟒蛇冲向前方。一切步入正常了,师傅在看护着机器,母亲在来回巡视防止出现垄沟决口,缓过困劲的我则帮母亲一遍遍地看水头,一畦地不必等着水流到地头,距离1米左右时,借助水流的惯性也可以浇到地头,这时我就喊母亲可以改垄了。我的跑动和喊声使得母亲少跑了冤枉道,节省了体力,身体也得到了片刻的休息,每当这时母亲就会高兴地夸奖我“小兵真是好孩子,娘没白疼你。”
十几公分高的玉米棵,在炎炎烈日炙烤下,植株萎靡了,叶子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再不浇水玉米棵几乎就团缩回地下了。浇水后景象立刻就变了,我能用肉眼就看出玉米的变化,植株饱满了,叶子支盛起来了,耳边似乎都能听到它们拔节的声音了。一想到这粮食的丰收,有我占井的一份功劳,再加上母亲的夸奖,我心里似乎是吃了蜜,跑动看水头的劲头就更足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既然有占井现象,那伴随着就有抢井现象,村里某一小撮强权人物是不讲究先来后到的道理的。记不清哪一年了,天大旱,为了玉米丰收,我早早就占下了井,六点时我家已经浇了好几畦了。六点半了,东边一户人家竟然横冲直撞地来抢井了。这户人家是二队的,与我们四队的地块隔着一条高约1米半左右的南北土岭子,平时这户人家根本不参与四队人的淘井,一直也不用水井浇地。但这次让炎炎烈日晒红了眼,这家妇女仗着自家男人在大队部负点小责,她也不管我们这家正浇着地,粗鲁地就把机器安放在了我家机器一边。本来井里的泉子就不旺,两台机器一抽,结果不到半个小时,水位就下降到最低,两家谁也不能再浇了。
母亲用幽怨的眼神一瞅,嘴里仅仅就抱怨了一句“啥何苦的,两家都不能浇了。”可了不得了,一个眼神一句话语立刻捅了马蜂窝,那户人家的妇女仗着人高马大,跑过来就想厮打母亲,两名开机器的师傅赶紧想拉开两人,场面一度混乱。正当吵得不可开交之际,这家的男户主来了,帮我家开机器的师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大声喊道:“大刚,赶快把你老婆拉走,自己来晚了抢井,一点言语也不吃,还想打人,还有道理可讲吗!”这家男人可能也知道自家来得很晚,再加上他本身和我父亲还是发小,不占理再使强会被父老乡亲们笑话的,于是冲着自己老婆大吼一声“别丢人现眼了,不占理那就快回家,让人家先浇完,明天我们再浇不行吗!”
嗨,占井也分人,碰上讲理的咋都好说,碰上不讲理的那可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了。”

2000年父亲去世,2003年女儿出生,母亲为了帮我照看孩子,也就把地租了出去,至此我们一家彻底告别了农业耕作,占井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每每看到母亲一头花白的头发,还有满脸的皱纹,我竟怀念与母亲一起占井浇地的日子来,毕竟那时母亲是年轻的,身体是壮实的,好想回到从前啊!

作者:安颖光,山东博兴县人,中学历史教师,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我们一起去打瓦》入选齐鲁网“风从黄河来—传承再现鲁北优秀传统文化原典世界”大型主题宣传活动,山东卫视主播小新亲情配音诵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