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怎么会想起说水来。我正处在忆旧的年龄,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不知为什么老家那地方特别缺水。这可不只是说地面上少水——没河,没溪,没泉;地下也少水,一口井,深几十丈,先打的是清水,再打就成了浑水,然后就打不上水了;那时候,天蓝云白,可大家都更喜欢下雨天,瓦房的房檐下总是放着几口缸,虽然一年时下不了几场雨,但有了这些缸,那盼头就还在。我们家里没有瓦房,可有很多盆盆罐罐,一见风起云来,就把它们摆放在院子里,多数时候,只是做了一个祈雨的仪式。

爬在井台上一口气灌下差不多半桶清凉甘甜井口的记忆是这样的,十几岁的时候,和人一起去孟县拉草,第一次走进平阔的川原,光是这地势,就觉得新鲜。每个人都带了干粮,饿不着。喝的第一次水,是把车子——人力车——停在一个井台边,向一个正在打水的中年男子乞水。他把打也的一桶水,从井台上提到我们几个人跟前,说:“喝吧,多喝点。看像样是赶路的人。”那地方真不错,走不多远,就有一口井,每路过一口井,大家就想喝水。从少雨缺水地方来的人,大概都这样。我们习惯了喝不上水的渴忧。

如今,那地方,已经被深埋在小浪地的黄河深水下了。那地方叫云水。小时候,常去山下拉煤,回来的时候,必须经过这地方。我记得很清楚,到了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我们的煤车——人力车——就会走到这个地方,一条公路,一边是人家,一边是河沟,河沟很宽,河沟的那一边是山。我们把车子停在路边人家大门外的空地里,把牛栓在树上,让它们也休息一下,后面还有两个小时的路,并且都是上坡路,全靠牛把一车煤拖拉上去。人拿了干粮袋,过了公路,走到河沟里去,我们都知道,哪儿有泉水,从山石缝里汩汩流出的泉水,清冽甘甜。河沟的下面,有一条河流,能听到哗哗的水流声。真是羡煞人也。

还有一个喝水的地方,它没有具体的名字,但可以叫畛河边上。畛河在云水前面的河滩,这河滩连得很远,连着山下几个公社。每一条山川就是一个公社,每一条山川最终都汇入到畛河的河滩,一直向东归入东沃地做的黄河。拉煤的人,从煤矿上拉一车煤出来,第一站就在畛河边上的河滩里休息。吃干粮,喝水,畛河的边上,到处有从畛河渗过去的一滩又一滩水,清澈见底,底是白沙,蹲下身去,用手掬水来喝。牛则站在畛河里,低下头去,一顿痛饮。这样的喝水经历,历久不褪,常忆常新。

我第一次见自来水,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年关去洛阳写对联,一位同族哥哥带我去他朋友家借桌子(后来,我没要他朋友愿意借的小矮桌)。楼房我是知道的,我跟着他走进他朋友的家,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水泥池子边上,在刷牙,水泥池子上边墙上一个水管,自来水从那水管里不住地往下流。这比泉水还有趣,那些水从哪里来,怎么到了他家里,那些水,能流多久,不会干涸吗。

如今,我住在城里,这早已不是问题了。

可我的问题越来越多。先是从商场里买来了这样那个的净水器,买了一台又一台饮水机;添了这样那样的喝水杯子。可是不管我用金锅银锅,还是金碗银碗,都不能改变用化肥和农药基因出来的毒米。那些铁锅磁锅,玻璃杯磁杯,也不过为喝水装装面子,得一点心安而已。

想想这个时代的发展,不过是把一件事做得坏到了底,然后,有人告诉你可以补救,于是,大家都纷纷拿钱来换这补救的东西,最后,那有意搞坏的东西,就变成了一大堆金钱。经济时代,不过如此,根本是把东西或事情先搞坏,搞乱,再转着圈子把搞乱和搞坏的事情和东西贴上文明的标签,大家享用的不过是搞坏的东西,但处在所谓修正的标签下,人人都觉得文明起来了。

有人觉得这个世界坏得不够彻底,所以打算把核腐水倒到海洋里去,试验一下,人类的文明有多大的承受力。人间的水倒不到天上去,也倒不到别的星球上去,只能你倒我,我倒你,最终一看,全都在倒在了人类自己的家门口。

202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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