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杨康早就知道真相了

文/六神磊磊、KIKI

一

要不要发这个文章其实犹豫了很久。

看《射雕》，有个挺大胆的猜测：作为金国的小王爷，杨康可能早知道身世真相了，即完颜洪烈不是他亲爹。

乍一看这个猜测略显大胆，可事实上一点都不大胆，还挺符合逻辑的。杨康又不是傻姑，正常情况下，他应该早就能对自家身世察觉一二了。

比如杨康他妈包惜弱，实在是太异常了。住的地方就特别异常。

豪奢富丽的赵王府内，包惜弱居住的房子居然是“三间寻常小屋”，临时搭的违章建筑，乌瓦白墙，跟普通农舍无二。

不但形貌怪异，位置也挺偏，要在赵王府内曲曲折折好一会，绕过一道竹篱才能看到。

外观不起眼也罢了，内部陈设更劣，堪称叙利亚风格——桌子、凳子、衣柜、木床，都是千里迢迢从牛家村运来的。墙上挂着一个铁枪头，还生了锈。

堂堂赵王妃非要住这么破烂的房子，是不是很异常？跑到汤臣二品里搭了间茅草棚，说黛安娜就住这，谁不奇怪？

就连郭靖第一眼见到都觉得很诧异，黄蓉还怀疑这王妃莫不是被赵王打入了冷宫？憨如郭靖都觉得不对劲，更何况长了十个心眼的杨康。

二

不止环境异样，包惜弱的言行也特别奇怪。

她整日待在破房子里，愁容满面地拿着铁枪头默默爱抚。杨康每次询问，她都欲言又止，低头垂泪。要换了你是杨康是不是也得想，到底我爹是谁？莫不是这铁枪才是我爹？

再者，他妈跟他爹完颜洪烈之间也不太像正常夫妻。分房睡就算了，还基本无甚情感互动。

书里有个细节，包惜弱死在杨铁心怀里，临终前的表情是心满意足，喜慰安宁。旁边完颜洪烈一秒钟就看崩溃了，破防了，“我与她成婚一十八年，几时又曾见她对自己露过这等神色”，伤痛欲绝，掉头就走。

夫妻临终诀别尚且如此，那平时呢？多半也隔阂似陌生人。

当然，王府中的夫妻不能完全和正常家庭比，这不假。但情形怪异如杨康爹妈这样的怕也是少见，杨康会不琢磨吗？

三

更关键的是，王府里的各种闲言碎语绝不会少。

但凡是权力的集中之地，往往也是谣诼和流言的集中之地。像以前歌词唱的，“庭廊水榭藏险要，楼台殿阁嵌朦胧”，深如海的侯门里什么事逃得过八卦？

一个《红楼梦》里的贾府，都无人能逃脱八卦和流言，下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相比之下，赵王府乃是当权的亲王府，显赫胜贾府十倍，复杂深邃程度怕也胜贾府十倍，能少得了各种流言蜚语吗？难。

包惜弱作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南方女子，怀着身孕来到王府，忽然当了王妃，又忽然又生了孩子。生孩子的时间蹊跷不蹊跷？孩子的相貌像不像完颜洪烈？这些哪能逃脱得了王府上上下下的尖刻又势利的眼睛呢？更何况前文所说的，王妃的日常行为又如此怪诞？

再加上此女子出身寒微，突然当了主子，所招致的嫉恨和不屑也绝不会少。这只会更加剧对她的各种揣测，甚至是攻讦。完颜洪烈再体恤她，怕也禁绝不了关于杨康身世的百般猜测和流言蜚语。

这一切，杨康小的时候固然不明白，可随着他一天天长大，渐渐懂事，机灵敏感如他会完全听不到风声，不产生疑惑吗？我觉得挺难。就算他不能完全确定自己非父王亲生，但猜测会不会有，狐疑会不会有？多半会有。

四

来看杨康后来的性格，敏感、浮夸、爱演戏，且刚愎自用。他怎么形成的这个性格？他爹和娘都完全不是这个性格啊。非要探究的话，也许恰恰正是他所预感到的身世真相，影响和塑造了杨康的性格和处事方式。

他猜自己身世可疑，他疑虑自己不是真的小王爷，所以就愈发要证明自己是个小王爷，是纯的、十足真金的小王爷。越是缺什么，就越要证明什么。

长大后的杨康是个戏精，特爱自编自导地演戏，活像个影帝。每一个戏精内心都有一个不安的灵魂，他不安什么呢？不安被人识破。

而且在做小王爷这件事上，你会感觉杨康特别用力，近乎过度。一个标准的小王爷是什么样的？锦衣玉食，鲜衣怒马，所以杨康就张扬，招摇过市。这都是他爹妈身上没有的特质，他却莫名地有。

一个标准的小王爷还必须是浮浪的，纨绔无行的。杨康就在潜意识里努力地浮浪和纨绔无行，昭示天下，似乎在按照一个想象中的小王爷模型来演，人越多他越起劲，那样就可以证明给更多人看。路遇姑娘比武招亲，非要去撩拨一下、调戏一番，抢了人家姑娘的鞋不算，还当众闻一下，说声好香，轻狂和孟浪写得满脸都是。

事实上他好色么？读了原著你就会感觉并不好色，远逊亦凡。好斗么？也并不好斗。那么他情不自禁演这一出是为什么呢？骨子深处是否还是一种渴望：我要比纨绔子弟更加纨绔，我要比轻浮浪子更加轻浮，我要比一个标准的小王爷更像小王爷？

另一方面，在养父完颜洪烈面前，杨康又努力在演一个好儿子。你细看，他对完颜洪烈从来都是鞍前马后，亲孝有加，并且事事努力，父王交代了的事都发奋去干。

完颜洪烈要盗书，杨康就积极当先锋。完颜洪烈要派使者去丐帮篡权，杨康就积极地去当使者。因为他潜意识里有危机感啊，所以他愈发要努力，要向这个爹、这个王府、这些人群、这个体制证明我是他十足十的亲儿子和好儿子。

五

所以这也就能解释另一件事了，就是杨康知道他爹是杨铁心后的反应——暴怒无比。

注意，是暴怒，当他妈亲口告知其生父是杨铁心后，杨康瞬间暴走，抄起铁枪就要戳死杨铁心。

很反常对不？正常人不应该是惊讶、震撼、怀疑吗？再不济你最起码问一问呢？哪怕说一句：妈你要是绑架了就眨眨眼。可杨康没有，而是抄起家伙就要杀人。

他何以会愤怒多于惊讶，第一时间暴起杀人呢？当然就是自己早已怀疑亲爹另有其人了，有了心里准备，才犯不着惊讶，这样解释最合理。

他又愤怒什么呢？乃自己害怕的终于变成现实了，怕什么就来什么，辛辛苦苦演了那么久的小王爷，瞬间化为泡影。从此影帝是过去，要打回原形当打工人了，能不恨吗？

这么多年来，杨康或许一直在内心深处安慰自己，那些“传言”不是真的，那个“亲爹”不会出现，那个铁枪头不会活过来。可谁知道终有一日，这个衣衫褴褛、风尘困顿、手上的茧和腿上的泥都厚厚几层的落魄村夫真的出现在眼前了，他焉能不暴怒？

那一刻，他怒的是这个父亲，也是母亲。持枪捅过去的那一刻，他内心如在对母亲呐喊：为什么要说出真相？

这些年，我最怕你说出那句话。现在你为什么终于还是要说？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