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王旧话(三),古典时期:慈,悲,喜,舍。(下)
5、蒲甘。
蒲甘最初是公元2世纪卑谬人建立的一个小城,9世纪中叶,蒲甘城由伟大的国王披因比亚(Pyinbya)扩建为城市,大兴土木,四面出击逐渐吞并周边小国。
蒲甘人最初信奉大乘佛教支派阿利僧派(Ari),后来蒲甘人征服了文化先进的孟人,大大受到孟文化的影响,终于,公元11世纪,伟大国王,阿努律陀(Anawratha),皈依了上座部佛教。
1044年阿努律陀登基,面临着一个列国纷争的局面,国王励精图治,四面出击,用了20余年的时间最终几乎统一了缅甸。为纪念自己的文治武功,阿努律陀修建了大量佛塔,其中以瑞海宫佛塔(Shwezigon Pagoda)最为著名。
瑞海宫佛塔(Shwezigon Pagoda),图片来自网络。
1077年阿努律陀逝世,太子修罗继位,并出兵讨伐孟族耶曼干(Yamankan),战败被俘。蒲甘王国的大将江喜陀(Kyanzittha)逃回蒲甘,后打败耶曼干,继承蒲甘王位。江喜陀在位28年,蒲甘的经济、文化都有很大发展。江喜陀建立了很多佛寺及佛塔,其中有著名的阿难陀寺(Anande Temple),落成时由江喜陀亲自主持开光典礼,当时各地佛教徒云集。

阿难陀寺(Anande Temple),图片来自网络。
12世纪初蒲甘向南宋朝贡,江喜陀之后的蒲甘国王沉迷声色,蒲甘国力也逐渐衰落,同时北方的掸族势力逐渐崛起,不断南侵,蚕食蒲甘领土。
13世纪元朝初期,忽必烈曾多次招降蒲甘王,未得理会,于1277年进兵蒲甘,但在八莫铩羽而归。1279年,元灭南宋,国力大增,1289年元朝从云南出兵,攻破蒲甘城,自此以后的蒲甘王沦为元朝傀儡。北方的掸族借蒲甘衰落的机缘,迅速在缅甸东部发展势力,建立阿瓦国,而孟人也在南方再度壮大,建都于马达班(Martaban),1369年迁都勃固,建立勃固王国。二王国建立后,南北交战不断,文明的衰落,不可逆转。
6、东爪哇、巴厘岛,爪哇文明的落幕:月晕下的疯狂。
在室利佛逝外力的逼迫和内部斗争的双重压力下,不断东撤的爪哇人分裂成了成了众多小国。宋朝同期,爪哇岛上主要有三个国家:西部的塔鲁纳,中部的诃陵,和东部的东马塔兰。我们从992年东马塔兰国王向宋朝朝贡的资料中得知,到此为止,东马塔兰王国穆罗茶(Dharmvamca)再度统一了爪哇,并将势力扩展到巴厘岛、婆罗洲岛、和苏门答腊岛南部,并进攻了苏门答腊岛上的室利佛逝。然而,东马塔兰兵败,国王穆罗茶(Dharmvamca)被杀。室利佛逝势力反而进入爪哇岛。
1290年信诃沙里国王克塔纳伽拉(Kertanagara)将室利佛逝逐出爪哇。经过3年不明的历史斗争之后,1293年国王的女婿克塔拉亚萨(Kertarajasa)创立强大的满者伯夷王朝(Madjapahit麻诺巴歇)。

满者伯夷时期的印度尼西亚。图片来自网络。

满者伯夷时期的世界。图片来自网络。
早在末罗游时期,爪哇的文化便开始影响巴厘岛地区的生活方式和信仰形式,但真正印度文化大规模传入巴厘岛应该发生在满者伯夷时期。在整个满者伯夷时期,巴厘岛大概都属于这个强大的王朝。直到1515年淡目(Demark)苏丹国取代了满者伯夷,爪哇大量的印度教祭祀和印度教信徒迁徙到巴厘岛,并守住了这一方宗教净土。因此至今,在巴厘岛地区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信仰形式依然保持了印度文化的式样。

位于巴厘岛腹地的布萨基(Besakih),这里的寺庙是巴厘岛宗教的精神中心。

龙目岛(Lombok)上的Wulu Watu寺,一把空椅子。

龙目岛(Lombok)上的Pura Sayong,山门。

龙目岛(Lombok)上的Pura Salong,老婆罗门。
但奇怪的是,巴厘岛上,印度教寺庙的建筑和祭祀形式,都出乎意料的古老。自亚历山大东征,希腊人把雕像艺术传入印度,首先是佛教和耆那教开始制造自己圣人的偶像,这股造像传统不可避免的沾染了印度教,并一发不可收拾。但巴厘岛上的印度教寺庙竟然不立偶向,而是以三把石质空椅子代位梵天、毗湿奴、湿婆。
1885年,葡萄牙人在爪哇中部,梭罗附近的拉武山上,发现了满者伯夷时期的,与巴厘岛寺庙形式很类似的两座寺庙:切奥寺(Candi Cetho)和苏库寺(Candi Sukuh)。
切奥寺山门,以及充满了图腾风格的切奥寺中央飞鸟坛。
切奥寺的飞鸟坛。
从切奥寺俯瞰拉武山。
金字塔式样的建筑。
奇怪的性力雕像。
古怪造型的迦楼罗。
巴厘岛、切奥寺、苏库寺三地的寺庙建筑风格有一个共同元素,独特的山门。两边的立柱像是一座被劈开的塔,左右完全对称。传说这样的设计来自于印度教的二元观:世界对立统一,黑暗、光明,善与恶能被分开,但却并非泾渭分明。更多时候,它们一方只是另一方的倒影。如果说统一的王朝传播了山门的建造形式,那么又是什么造成了寺院内部雕刻的迥然不同?
对比庄严的、位于不远处的婆罗浮屠,苏库寺和切奥寺的浮雕显得淫秽、不合比例并有着一丝邪气;而对比巴厘岛的雕刻,苏库寺和切奥寺的雕刻工艺又显得出乎意料的拙劣。我想是非常复杂的因素造成了这些差别,或许我们之前所讲的只是关于皇室及他们所建立的丰碑的故事,或许在这些故事之外,还有着千千万万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上演着,却留下很少的痕迹供我们追思。或许正是这些隐藏在历史背后的因素,导致了苏库寺和切奥寺的不同。
布萨基的雕塑。

布萨基庄严的祭坛,以及正在祈祷的婆罗门。
没有人知道穆斯林何时进入爪哇。最初,他们仅仅是普通商人,而后逐渐在经济上取得优势,在沿海地区建立起聚居地。这是一个缓慢而不易为人察觉的过程。15世纪开始,穆斯林在印度尼西亚众岛屿上已经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势力,终于在16世纪初期,淡目苏丹国消灭了盛极一时的满者伯夷。满者伯夷在她的最后时光,仍然为我们献上了一出耐人寻味的独幕剧。
传说是这样的:梭罗是满者伯夷皇室最后据守的城市,在淡目军队即将破城之际,正直盛年的皇帝,突然传位给年少气盛的儿子,而自己则丢弃了一切,深入拉武山修行,不知所终。少年皇帝则手握飞轮,与穆斯林战斗在第一线,最终流尽最后一滴血,战死沙场。就这样,印度文化视野下的爪哇,在历史上落幕了,下一幕剧的主角变成了穆斯林与西来者。
但是故事真的结束了么?也许世间一切故事从不会真正落幕。
爪哇文明自远古而来,在中古时期,她以印度文化为给养,发育壮大。到了古典时期的盛年,她又和中南半岛的陆地国家之间上演了爱恨情仇。16世纪,穆斯林拉开了爪哇文明史上新的一幕,古老传统与新兴权力之间碰撞、融合。走到今天,爪哇的身影依然独特,令人向往,又难以捉摸透彻。
1961年前后,苏哈托掌握国家政权,而苏加诺患上老年痴呆,走在雅加达的街头,行人熙熙攘攘,却已经无人认得;同时,苏哈托的哥哥,仍在爪哇山区的某个不知名的山谷里耕种土地。
正是这一年的某个夜晚,在《爪哇舞妓》的字里行间,月有月晕,月不甚明朗,女主角斯琳蒂尔在男主角的怀里,疯了。
7、高棉落幕:慈、悲、喜、舍。
现在把视线挪回我们故事舞台的中央,去看看高棉文明最后的荣光。
在1177年,阇耶拔摩七世掌权之前,占婆人的水军曾经劫掠并占领了吴哥4年时间,年近五旬的阇耶拔摩七世率领高棉军队把占婆人赶出了吴哥,并在1190年入侵占婆,再度取得对占婆的控制权。

阇耶拔摩七世像与阇耶拉加戴维像(Jayarajadevi,阇耶拔摩七世的妻子)。图片翻拍自《千佛长廊的高棉》。
阇耶拔摩七世是高棉人最后一位神王,在他的统治期间,高棉帝过安泰祥和,和平而富足。强大的国力支持了伟大的工程,阇耶拔摩七世真正修建了大吴哥城,修建了自己的国庙,巴戎寺。修建了伟大的回廊式寺院塔普伦寺,还在如今的柬-泰边境修建了一座平面规模达到吴哥窟七倍的班迭奇玛(Banteay Chhimar)。班迭奇玛寺虽然不及大吴哥城辉煌,但有其重要的战略意义,高棉皇帝以此为基地,进而掌控泰国西部、北部诸省。

千手观音,班迭奇玛浮雕。图片翻拍自《千佛长廊的高棉》。

巴戎寺,“高棉的微笑”。
阇耶拔摩七世大约于1215年去世,高棉文明的盛世也自此终结。庞大的高棉帝国此时已经扩张到了缅甸境内,与蒲甘毗邻,又占据了今老挝南部地区,并几乎延伸至马来半岛全境。帝国的组织与治理如此良好,眼看着似乎就要实现史诗中“转轮王”的统治理想。然而,理想却融化在了梦境之中,未曾实现。
十三世纪末期由于未知原因,高棉帝国境内掀起迫害佛教徒的极端运动,在短短几年间,大量佛教造像,和艺术品被破坏,其中包括吴哥城中的许多瑰宝。据说单单班迭克雷寺一处被砸毁的佛教浮雕就有四万五千幅。我们至今无法考证这次狂怒的真实原因,然而自此,高棉帝国一蹶不振。14世纪,其更受到迅速崛起的强邻的影响与制约。
首先是1350年新立都于阿育陀耶的泰国。泰人的威胁日益增强,终于在1431年攻破吴哥,致使该城的居民纷纷外逃,此后关于吴哥城的历史叙述似乎突然中断,在漫长的岁月中,人们竟然遗忘了这辉煌了数个世纪的神王之都。
我们难以断定吴哥城被抛弃的真实原因,或许暹罗人的压力是一个重要因素,或许上座部佛教的意识形态崛起是另一个重要因素,或许商业道路的改变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无论如何,在漫漫岁月中,曾经神王的荣光退去了绚丽的色彩。“转轮王”,永远统治宇宙四方的神王,也永远成了史诗中的笑谈。
众神王热衷建造那永恒的丰碑,试图使自己的伟大之名化为永恒。公平而言,在某些程度上,他们的确做到了。700年过去了,时间将青苔当作浓墨泼撒在巴戎寺中四面佛的面庞上,墨再浓却也无法抵挡高棉的微笑,“慈悲喜舍”,感动每一个路人。时光重塑了神王的丰碑,然而穿越千年,传达至今的,却不是帝国的光荣和国王的名号,而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区别自我于其他野兽的那一部分人性,那一份能够时刻软化内心兽性的,慈、悲、喜、舍。
8、占婆落幕:倔强之民。
高棉-占婆百年战争落幕,但战争双方皆成为战争的受害者。泰人王朝崛起,入侵高棉不提,南越与占婆互相攻伐不止,虽然南越完全吞并占婆花费了数个世纪,但其间占婆国土逐渐残破,民力不断衰退,以致最后“国将不国”了。
1224年,大越惠宗禅位女金佛,并纳臣子陈守度之侄,煚,为婿。1225年年仅八岁的陈煚继承帝位,是谓陈朝太宗。1278年元朝多次入侵越、占,损军无数,毫无成果。1288年占婆朝贡大越,占越通婚。1312年占婆十二王朝末期,占婆被大越占领,成为大越的一个省份。
1368年,占婆主动向明朝进贡,明朝下书,命越撤兵,占婆在形式上再度独立,但仅保留了宾童龙地区的小片地盘。1373年-1390年,大越内乱,制蓬俄带领占婆短暂复兴,但最终制蓬俄战死。1603年阮朝太祖完全吞并占婆,占婆亡国。
占婆以山区贫瘠之地立国15个世纪,经历将近20个王朝世系。初期好战,四处劫掠,结下诸多仇恨。中期国力强盛,与高棉百年战争,数次攻入高棉,也数次为高棉人占领。百年战争,掏空了占地的财富。尽管如此,战后占婆又残喘了几个世纪之久。在最后的最后,击败占人的并非军队,而是宗教。伊斯兰教进入中南半岛,印度化的占婆凝聚核心逐渐丧失,占民四散,占婆亡国。
小国、寡民、贫瘠的土地,却先后抵抗住越人、华人、高棉人、蒙古人几波势力,在如此长棉的历史中保持了自己的文化样式。此间,占人似乎表现出了一种山民式的狡猾与倔强,王室被毁,皇族入山,数年之后出山又是一方势力,纠集旧部,重新统一故土。似乎征服这个小国还真不是那么容易,那么是什么致使他们如此倔强?是德高望重的皇族?还是凝聚如一的人民?又是什么使得他们有如此强烈的民族自我认同?是信仰的经文还是寺庙的施舍?占婆留下这一连串的问题,留待后人参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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