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发表(七):说“离骚” (《语文报》)

说“离骚”

钱锺书先生以为,“离骚”二字不应解为“离别的忧愁”或“遭受忧愁”,而应理解为与“远离忧愁”“摆脱忧愁”或“与愁告别”。

他认为,“离骚”一词中的“离”,就像人名中的“弃疾”(弃除疾病)、“去病”(去掉疾病)或诗歌题目中的“遣愁”(排遣忧愁)“送穷”(送掉不顺利)一样,是离弃、远离、排遣的意思;“离骚”就是摆脱忧愁、逃避忧愁,是与忧愁告别,不是因为离别而产生忧愁。“离”就是《心经》里面说“远离颠倒梦想”的“离”——“远离”;就如道士说的太上老君居住的“离恨天”,指的是那个地方极为清静、快乐,远离尘世的一切愁恨,不是人间伤离别而怨恨之气上冲云霄而郁结成的天。
梳理《离骚》的思想脉络,解释为离弃、离开也许更合理。
《离骚》中,“离”有两个含义:一通“罹”,遭受的意思,如“进不入以离尤兮”句;一为离开,如“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何离心之可同兮”“飘风屯其相离兮”等。但“不难夫离别”这种情感在诗中三次重申,正是诗之主旨;且《乱》总结时又说:“又何怀乎故都!”诗中他反复说“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他要“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他要“上征”,他要“远逝以自疏”。这正是他“骚”而欲“离”,欲离开“故都”这个伤心之地!从这个角度看,整首诗屈原表达的是他要离开楚国,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他要与忧愁告别。
但是,屈原对于离开“故都”,始终处于矛盾状态。他一方面想离开,一方面又离不开。于是每次出游,其结果都是返回。他曾反复唱道“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等——刚出行便欲返回;他是“骚”而欲“离”却不能“离”,他欲离开“故都”排遣忧愁而在事实上却无法做到。一方面想离开,弃置一边不管了,一方面却又深深的依恋;一方面对楚国现实忍无可忍,一方面却又始终不忍离开——想要离开却还是留下来了,留下来了艰难然而离开也不容易。即使中间有段时间人已经离故都而去,但只要一息尚存,心还是不知如何安放!处江湖之远而仍忧其君,最终楚国都城被秦国攻破了,楚国濒临灭亡,屈原于是怀沙自沉,以死来殉国。终其一生,内心的忧愁始终未能离弃!
屈原的这种情感,古今中外许多诗人常吟咏。如庾信《愁赋》曰:“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陆游《春愁》曰:“春愁茫茫塞天地,我行未到愁先至。”周紫芝《玉阑干》释然曰:“觅得醉乡无事处!”而元好问《玉阑干》又爽然答曰:“已被愁知!”临清人商调《醋葫芦》曰:“几番上高楼将曲槛凭,不承望愁先在楼上等。”均是欲离而不能离,欲逃而不能逃,欲弃而不能弃!西方诗家亦同,或曰:“驱骑疾逃,愁踞马尻。”(骑着马快快的逃离忧愁,忧愁却在马的屁股上)或叹:“一切避愁之路莫非迎愁之径。”与中国无异,与屈原无异。
因而,钱锺书先生以为,释“离骚”二字为“远离忧愁”“摆脱忧愁”也无不可,可成为一说。钱锺书先生谦虚的说“姑妄言之”,我们完全可以“姑妄听之”,作为一种理解,或许也能打开我们的思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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