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我吻女儿的前额(阎纲散文集《散文是同亲人谈心》连载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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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纲散文集《散文是同亲人谈心》日前由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出版。
《文艺报》特约李林荣教授为之“品荐”,认为:“散文是同亲人谈心”体现了阎纲的文体观,不跟读者见外,不随便拉扯些虚头巴脑的流行话题。阎纲聚焦于人,着力于情,亲人、友人、志士仁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世态人心众生相,尽显爽直话语中。他的杂感体例各异,内审已、外观物,品评创作、针砭现象、关切民风,涉古论今描准文坛。裸露出的是作者个人的性情和襟怀,映衬出的是跨世纪数十年来的风云变迁。
作家杨闻宇写道:“阎纲作品的最大特色是解剖人性。他所执的手术刀似比孙犁的锋利、明快。”
我读阎纲,最突出的印象七个字:老辣、简约、有风趣。
【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应读者要求,征得阎纲先生的同意,并增补了因篇幅关系抽下的不少篇章,今起连载《散文是同亲人谈心》一书,赏阅之下,必有所获。
——“读书人”魏锋谨识

本书收录了阎纲散文《和父亲猴年说猫》《孤魂无主》《她夺回失去的美丽》《我的邻居吴冠中》《羊肉泡馍传奇》《五石头记》《雨里盘谷梦中韩愈》《人生三悟》《给铁凝的一封信》《送贾平凹下乡——排场!》《陈忠实的身影》等名篇。

你在散文随笔的创作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你的《我吻女儿的前额》和《美丽的天亡》,我几次拜读,每次都流下泪水。我认为,这样的文字,将成为传世之作。
——屠岸
阎纲那些追忆性的作品,以独特的角度回顾文坛沧桑,韵味深长。
——陈忠实
阎纲散文的风格是平易,是亲切,是坦率,是真诚,是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和潇洒。他善于实话巧说,长话短说,摇曳多姿,不落俗套,能于平朴中见文采,于淡泊中寄至味。他的散文属于那种有价值重心和意义指归的散文。
——李建军
我吻女儿的前额
文/阎纲
美丽的夭亡。她没有选择眼泪。
女儿阎荷,取“延河”的谐音,爸妈都是陕西人。菡萏初成,韵致淡雅,越长越像一枝月下的清荷。大家和她告别时,她的胸前置放着一枝枝荷花,总共38朵。
女儿1998年查出肿瘤,从此一病不起。两次大手术,接二连三地检查、化疗、输血、打吊针,“那瓶走尽这瓶流,点滴何时是个头?”祸从天降,急切的宽慰显得苍白无力,气氛悲凉。可是,枕边一簇簇鲜花不时地对她绽出笑容,她睁开双眼,反而用沉静的神态和温煦的目光宽慰我们。我不忍心看着女儿被痛苦百般折磨的样子,便俯下身去,梳理她的头发,轻吻她的前额。
神使鬼差般地,我穿过甬道,来到协和医院的老楼。21年前,也是协和医院,我在西门口等候女儿做扁桃腺手术出来。女儿说“疼极了!医生问我幼儿时为什么不做,现在当然很痛。”其状甚惨,但硬是忍着不哭,怕我难过。羊角小辫,黑带儿布鞋。
19年前,同是现在的六七月间,我住协和医院手术。

阎荷在1986年 《文艺报》总编室
穿过甬道拐进地下室,再往右,是我当年的病房,死呀活呀的,一分一秒的,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还留着女儿的身影。此前,我在隆福医院手术输血抢救,女儿13岁,小小的年纪,向我神秘地传递妈妈在天安门广场的见闻,带来天安门诗钞偷偷念给我听。她用两张硬板椅子对起来睡在上面陪住,夜里只要我稍重的一声呼吸或者轻微地一个翻动,她立刻机警地、几乎同步地坐起俯在我的身边,那眼神与我方才在楼上病房面对的眼神酷似无异。替班的那些天,她不敢熟睡。她监视我不准吸烟。有时,女儿的劝慰比止痛针还要灵验。
回到病房,我又劝慰女儿说:“现在我们看的是最好的西医郎景和,最好的中医黄传贵,当年我住院手术不也挺过来了?那时好吓人的!”女儿嘴角一笑,说:“你那算什么?‘轻松过关’而已。”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让提醒那些对妇科检查疏忽大意的亲友们,务必警惕卵巢肿瘤不知不觉癌变的危险,卵巢是个是非之地,特别隐蔽,若不及时诊治,就跟我一样受大罪了。
最后的日子里,5大痛苦日夜折磨着我的女儿:肿瘤吞嗜器官造成的巨痛;无药可止的奇痒;水米不进的肠梗阻;腿、脚高度浮肿;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谁受得了呵?而且,不间断地用药、做检查,每天照例的检血、挂吊针,不能将痛苦减轻到常人能够忍受的程度。身上插着管子,都是捆绑女儿的锁链,叫她无时无刻不在炼狱里经受煎熬。“舅妈……舅妈!”当小外甥跑着跳着到病房看望她时,她问了孩子这样一句话:“小镤,你看舅妈惨不惨呀?”孩子大声应道:“惨——”声音拉得很长,病房的气氛顿觉凄凉。同病房有个6岁的病友叫明月,一天,阎荷坐起梳头,神情坦然,只听到一声高叫:“阎荷阿姨,你真好看,你用的什么化妆品呀?”她无力地笑着:“阿姨抹的是酱豆腐!”惹出病房一阵笑声。张锲和周明几位作家看望,称赞“咪咪,真坚强!”女儿报以浅笑,说:“病,也坚强!”又让人一阵心酸。
胃管里流出黑色的血,医生急忙注射保护胃粘膜和止血的针剂,接着输血。女儿说:“现在最讨厌的是肠梗阻。爸,为什么不上网求助国际医学界?”我无言以对。女儿相信我,我会举出种种有名有姓的克癌成果和故事安抚她,让她以过人的毅力,一拼羸弱不堪的肢体,等待奇迹的出现。我的心情十分矛盾:一个比女儿还要清醒、还要绝望的父亲,是不是太残忍?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只能以最大的耐心和超负荷的劳碌让她感受亲情的强大支持。夜深了,女儿周身疼痛,但执意叫我停止按摩,回家休息。我离开时,吻了吻她的手,她又拉回我的手不舍地吻着。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下楼复上楼,见女儿已经关灯,枕边收音机的指示灯如芥的红光在黑暗中挣扎。一个比白天还要难过的长夜开始折磨她了。我多想返回她的身边啊!但不能,在这些推让上,她很执拗。

阎荷:“爸,周总理就是我眼前的病友!”
父爱、爱父,爱到深处是不忍!
女儿在病房从不流露悲观情绪,她善良、聪颖,稳重而有风趣,只要还有力气说话,总要给大家送上一份真情的、不含苦涩的慰藉,大人孩子、护士大夫都喜欢她,说“阎荷的病床就是一个快乐角,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说给她听”。
7月18日凌晨4时,女儿喘急,不停地捯气儿,大家的心随着监护仪上不断闪动的数字紧张跳动。各种数字均出现异常,血氧降至17。外孙女给妈妈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10时20分,女儿忽然张口用微弱无力地语调问了声:“怎么还不给我抽胸水?”这是她留给亲人们最后的一句话。她用捯气抵御窒息,坚持着、挣扎着,痛苦万分。我发现女儿的低压突然降到32,女婿即刻爬到她的胸前不停地呼叫:“咪咪,咪咪,你睁眼,睁眼看我……咪!”女儿眼睛睁开了,但是失去光泽……哭声大作。大夫说:“大家记住时间:10点36。这对阎荷也是一种解脱,你们多多保重!现在让我们擦洗、更衣、包裹……”可怜的女儿,疼痛的双腿依然翘着。护士们说:“阎荷什么时候都爱干净。阎荷,给你患处贴上胶布,好干干净净地上路。”又劝慰大家说:“少受些罪好。阎荷是好人!”女儿的好友甄颖,随手接过一把剪子,对着女儿耳语:“阎荷,取你一撮头发留给妈妈,就这么一小撮。”整个病房惊愕不已。
女儿离去后,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但是我如梦如痴,紧紧抓住那只惨白的手,眼睁睁看着她的眸子渐渐地黯淡下来,却哭不出声来。我吻着女儿的前额。《文艺报》的李兴叶、贺绍俊、小韩、小娟闻讯赶来,痛惜之余,征询后事。我说:“阎荷生前郑重表示‘不要搞任何仪式,不要发表任何文字。’非常感谢报社和作协,你们给予她诚挚的关爱,在她首次手术时竟然等候了10个小时!”
妈妈的眼睛哭坏了。伴随着哭声,我们将女儿推进太平间,一个带有编号的抽屉打开了,已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抚摸着她僵硬疼痛的双腿,再吻她的前额,顶着花白的头发对着黑发人说:“孩子,过不多久,你我在天国相会。”
八宝山的告别室里,悬挂着女儿的遗言:“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那天来的亲友很多,文艺报社和作家协会的领导几乎都到了,女儿心里受用不起,她生来就不愿意惊扰别人。
女儿的上衣口袋里,贴身装着一张纸片,是她和女婿的笔谈纪录,因为她说话已经相当困难了。血书般的纸片,女婿至今不敢触目。
——等你好了,我们好好生活。
——哪儿有个好啊?美好的时光只能回忆了。
——只要心中有我们,一定能够战胜疾病。
——我心中始终有你们,却没能控制住疾病.如果还有来世,只盼来世我俩有缘再做夫妻,我将好好报答你。
——从今天开始咱俩谁也不能说过分的话,好吗?
——这些都是心里话,因为我觉得特别对不住你们,你们招谁惹谁了,正常的生活都不能维持。
——你有病,我们帮不了忙,不能替你受苦。
——谁也别替我受苦了,还是我一人承受了吧.我只希望这痛苦早些结束,否则劳民伤财。真的,我别无它求,早些结束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别这么想,只要有一点希望咱们俩就要坚持,为了我,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坚持下去又会怎样呢?你看你们每天跑来跑去,挺累的,为了你们,我看还是不再坚持为好.肠梗阻太讨厌了!
——生病没有舒服的,特别痛苦,你遇事不慌,想得开,我看是有希望的。
——你看不行,你是大夫吗?(玩笑)
——你知道多少人惦着你呀?
——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我真的爱大家,爱你,爱丝丝,爱咱们这个家, 都爱疯了,怎么办?真羡慕你们正常人的生活,自由地行走,尽情地吃喝。没办法,命不好。酷刑!胃液满了吧?快去看看!
后来,又在她的电脑里发现一则有标题短文,约作于第十一次化疗之后。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却变得坦然。“思丝” 即思恋青丝,女儿的女儿也叫丝丝。
思 丝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个12岁孩子的妈妈、满头青丝的妇女同志会以秃头示人。更没有想到,毅然剃发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间内跑来跑去,倒是轻松,仿佛“烦恼丝”没了,烦恼也随之无影无踪,爽!
活了30多岁,还没见过自己的头型呢,这次,嘿,让我逮个正着。没头发好。
摸着没有头发的脑袋,想一想也不错。往常这时候我该费一番脑筋琢磨这头是在楼下收拾收拾呢,还是受累到马路对面的理发店修理修理?是多花几块洗洗呢,还是省点钱自己弄弄?掉到衣服上的头发渣真麻烦,且弄一阵儿呢。没头发好。
没了头发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剃光头。盛夏酷暑,燥热难耐,哪怕悄悄过来一股小风,没有头发的脑袋立马就感到丝丝凉意,那是满头青丝的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没头发好。
没有头发省了洗发水,没有头发节约护发素,没有头发不用劳驾梳子,没有头发不会掉头皮屑。没头发好。
没头发的时候,只能挖空心思发挥其优势,有什么办法呢?再怎么说,这头也得秃着啊。
我翘首盼着那一天,健康重现、青丝再生。到那时,我注定会跑到自己满意的理发店去,看我怎么摆弄这一撮撮来之不易的冤家。洗发水、护发素?拣最好、最贵的买喽!还有酷暑呀?它酷它的,我美我的,谁爱光头谁光去,反正我不!

阎纲和女儿最后、最后的吻
衰惫与坚强,凄怆与坦荡,生与死,抚慰与返抚慰……生命的巨大反差,留给亲友们心灵上难以平复的创痛。
吻别女儿,痛定思痛,觉得死亡也没有什么可怕。死后,我将会再见先我一步在那儿的女儿和我心爱的一切人,所以,我活着就要爱人,爱良心未泯的人,爱这诡谲的宇宙,爱生命本身,爱每一本展开的书,与世界上第一流的思想家作精神上的交流。

阎纲作于女儿阎荷周年墓前:女儿已飞天佛界
2001年女儿 周年祭

寻 荷 ——女儿10周年祭
阎 纲,男,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
【微访谈.附视频】回忆柳青 纪念柳青——著名文艺评论家阎纲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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