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灿灿:说人话是种很高级的能力

我:你除了策展和接受采访,还干什么了?

崔灿灿:去策展的路上。

我:你怎么评价这个时代?

崔灿灿:回答不了。

快年底了,我认为超级策展人崔灿灿劳碌了一年——有他晒出来的飞行轨迹为证——新的情感与经验也许累积到对解释世间一些巨大东西有了欲望。但他拒绝回答这个网红问题,我想他也不是回答不了,只是现在这些每秒几十亿人的吵闹依然没有意义。他喜欢源自简单、莫名但恢弘的东西,像克里斯托包裹一切的作品,像埃利斯在荒原中追逐龙卷风,像蔡国强流产的给长城延长一万米,像赵赵在塔克拉玛干拉出的100公里电缆,像何云昌拿着一块石头走上112天……这是他怀念的大装置的时代和行为的时代,那里有“激进或者百无一用的观念”,卖不掉作品也依然穷横的牛逼。而不是如今这个平庸时代里凡事计算投入产出比、效率至上,艺术圈里快速变现、藏家趣味主导一切。他对这个时代的评价散落在他的文章他的采访里。

“2020年,我觉得艺术圈最大的荒诞是,疫情并没有引起艺术对社会反思和对历史的质疑,带来的只是让有些人的成功变得更成功,属于一小部分人的成功。全世界只有中国在疫情的时候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天价拍卖,非常荒诞。不是因为疫情本身的荒诞,而是艺术系统对疫情的反应很荒诞。”

天价拍卖和崔灿灿本身可能没有太大关系,他觉得看不过去就批判几句,能不能有效果不得而知。他在2020年做了16个展览,除去上半年疫情待在家里的时间,相当于半年操作完,依然不负“超级策展人”的本质。他是个需要不停工作、不停表达思想、不停奔波的人。在这个他认为的“平庸的时代里”,这些可能是他持续保有自己浪漫、对抗现实的方式。他欣赏的一些无用的东西在这个崇尚成功学的社会里日渐稀少,“你无力回天,也不愿意日渐消沉,你还没坚强或堕落到麻木,你得明白:脆弱和浪漫是你唯一的尊严,也只能通过想象和哪怕微不足道的改变,保留一些纯洁的期盼,一份不折的雄心”。

这是他悼念大地艺术家克里斯托的一段话,同时也说给自己,说给像他自己一样的人。在飞机上写的这篇文章让他成了艺术圈流量担当,和“流量”沾边挺让他不好意思,感觉好像自己成为自己所说的网红现象。对崔灿灿来说,在未来,策展还是正经事,保有浪漫也是正经事。


AB=艺术商业


AB:前两三年圈里有讨论,说策展人不太说人话,文章写得很晦涩。

崔灿灿:我觉得可能分几种情况:第一是这些人看翻译书看多了,导致他们文章里面复句太多,一个句子特别长,找不到主谓宾,找不到主语,你就很难去理解这个句子;第二种和第一种是有关的,就是他们可能语文太差。一个好的观点能表达出来是一件很难的事。写作是一种能力,但是绝大多数搞艺术批评的人,不认为写作是种能力,他们只认为思考是一种能力。所以导致他们写出来的东西不太好看,因为他们对写作不太重视;第三个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没想清楚。如果脑子里想清楚了一件事,你是能说清楚的。但实际上他脑子里就是很糊涂,所以很多观点出来就比较晦涩。但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没有办法,就是他们要用一些专业的术语,这些术语更精确。为什么汉语在不断地生产更多词,因为很多词只有它能解释清楚。
说人话是种很高级的能力,绝大多数人是不会描述自己的感受的。我们举个例子,文人说此时的月亮如玉盘,普通人说这个明明像包子。你说哪个是人话哪个不是人话?这是知识结构的差异,你很难去区分这个事儿。
“策展课Ⅱ:故事与结构”,华·美术馆展览现场,2020
AB:所以其实策展人写的东西主要是给圈内人看的。
崔灿灿:策展人写的东西一定是先给同行看的。其次如果他的能力很好,别人也能看得懂,但不能说别人看不懂就是农民,这两回事儿。维特根斯坦的很多文章别人都看不懂,你不能说这个人不说人话,也不能说看不懂的人素质就差。换句话说,艺术不是一个服务于人民的行业,真的,艺术还是高于生活的。不高于生活要它干嘛?艺术家和普通观众之间是有知识结构的差异的,这是事实。无论是你是艺术教育,还是艺术娱乐,你都是在不断的调整高低和远近。
AB:现在一直在说,一定要和大众建立联系,其实有一部分艺术是不能跟大众建立联系的。
崔灿灿:对于某些方面,包括在中国,最腐败的是扬言和大众联系,其实建立联系很多时候是个生意,他们只是想跟有钱的大众建立联系,与潜在成为藏家的人建立联系,是想卖东西,根本不在乎公共教育。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怎么没人到小学里去搞这事儿?怎么不去城乡结合部、边远山区搞这事儿?做乡村建设那么苦,甘肃去世的靳勒、山西的渠岩、安徽的左靖,都天天蹲农村里,那是真正的广泛大众联络。我们今天建立的哪里叫公众联系?要么是给富太太服务的工作,要么是给那些九零后、九五后用于他们精神麻痹的娱乐消费。
一个、一个都谈出了新一代,好像我们要换一种跟新一代的沟通方式。但无论什么时代,都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任何时代不是每个人都能出国留学,不是每个儿童都伴着国际动画片和一代又一代的游戏机长大。我初三才第一次吃到麦当劳和肯德基,不是每个八零后都很早知道什么叫消费主义,不是每个年轻人都上bilibili,那些大量在工厂流水线和务工的90后们,六亿人月收入不到一千,谁是我们的大众?所以归根结底今天跟大众建立联系,就变成了把有钱人培养成藏家,培养九零后、九五后的娱乐生活。这不是大众的艺术,它不过是给特权和年轻精英定制的艺术。这是中国大众艺术我觉得最莫名其妙的地方。
“策展课Ⅱ:故事与结构”,华·美术馆展览现场,2020
AB:九零后、九五后把艺术当成娱乐了是吗?
 
崔灿灿:因为有太多人愿意这样去干,因为他们爱鼓吹一种年轻新一代和前几代不同,说他们拒绝学术,拒绝苦大仇深,拒绝精英文化。我很难理解,着急“低智化”是一种什么样的时代需求?这种“换代”的商业故事,其实是对90后的侮辱。凭什么电子化、信息化、焦虑和佛系,就是95后的标签?95后听古典乐的很多,看实验戏剧和文艺电影,思考哲学的也很多,努力需求世界的本质和真相的,更是大有人在!你去看看书店里,年轻人的身影太多了。所以别用娱乐化心态来讨好年轻人,他们远比我们想的深刻。
这也是,我觉得为什么有时候晦涩挺好的,因为晦涩至少代表你不那么容易跟这个世界妥协,晦涩就晦涩一点吧。每一代人里都有一些晦涩的事和人,就像每个城市都需要一些单身汉。
AB:我记得之前看过一句话,就是说艺术家特别分裂,一方面想让自己的画让更多人看到,更多人认同;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一定要和大众拉开距离,一定要显得自己与众不同,卓尔不群。
 
崔灿灿:正常,因为每个人都是分裂的,现代社会都是分裂的,就是你既想谈恋爱,但天天在一起你又会厌恶。这就是生活,生活的本质和表象都是这样。
“策展课Ⅱ:一个馆群的抽样案例”,OCAT深圳馆展览现场,2020
AB:你觉得策展人最需要具备的核心技能是什么?
崔灿灿:没有特别核心的,但挺重要的一点是对一个历史意识和整体结构的判断。他不能完全以自我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他所需要做的是建立艺术和其他学科之间的关系,建立一个个体艺术家和艺术之间的关系,艺术作品和社会之间的关系,一个文化处境和美术馆制度和艺术生态的关系。他应该更宏观一些,更整体的、更有历史意识地去看待今天的发生。所以一个策划人的历史观非常重要。
AB:全国美术馆实际上建得非常非常多了,但给我的感觉就是内容缺失,全国的艺术创作者的内容填充不了这些么?
崔灿灿:填充得了,只不过大家都希望填充一种东西,所以很多美术馆就缺失自己的内容。比如大家都想做大牌,都想做网红展,都想卖票,优质资源和内容就那么多,不可能匀得过来的。这个社会要有差异化。差异化是什么?就是广州的美术馆应该有当地的独立的诉求,北京的美术馆有在这座超级大都市的诉求,它和徐州、锦州、保定的美术馆一定诉求不一样。全中国不能只有那几个艺术家来回转。一定要有美术馆不做成功艺术家,做年轻的新一代,或是边缘艺术,现在没有几个美术馆做年轻艺术家。美术馆都致力于成功学,以及拥抱某一种成功。所以我觉得美术馆在中国可能大家标准都太一样了,都要做一类,没有分工。
AB:美术馆按理说是那种公益性质的是吧?就是非营利性质。
崔灿灿:在西方是这样,中国也有一些美术馆是公益性质的。但我确实见过一些想营利的美术馆,我不太能理解,也觉得这不可能。或许他们有可能做成,反正中国很神奇的,中国是个无奇不有的国家。
“策展课Ⅱ:一个馆群的抽样案例”,OCAT深圳馆展览现场,2020


做展览有什么必要跟

“火箭少女101女团”跨界呢?

AB:“九层塔”这个展览你是希望建筑设计、平面设计和艺术这三者能够平等地去体现吗?

崔灿灿:也不是,其实是创造一个平台。至于到最后是不是能形成一个共同的力量并不知道。实验项目有一个最基本的东西叫试错,意思是可能最后这个项目做完,建筑师觉得不愿意和艺术家合作,艺术家也觉得展览不需要建筑师,也有可能平面设计师认为艺术家很矫情,艺术家认为平面设计师很过…… 这些都很正常。

我们在自己的安全区域待习惯了,这次是三个领域打破自己舒适区的一个做法,但这并不意味着试错的结果就是好的。也有可能大家在不安全的地带待一段时间,觉得并不是一种合适的方式。但我觉得跨界最重要的不是为了简简单单的联合,还需要认清彼此的边界。但怎么认清呢?你只有和别人合作,才能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里。换句话说,你只有和另外一个人磨合,你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所以有些时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第一回,政纯办个展“团结就是力量”坪山美术馆展览现场,2020

空间呈现:王子耕

平面设计:刘治治

AB:我一直觉得设计师是服务需求的,但展览中设计师们已经有点像创作艺术作品了。

崔灿灿:我觉得这是你对设计师的理解,设计师从来不是服务别人的,设计师是会自己创造一个世界的。一个方盒子为什么要盖成三角的?又为什么盖成圆的?一张海报中的字和字的距离、大小、尺度可以有无限种变量。这不是服务,它是创造力。这次展览里的平面设计师、建筑设计师,某些程度上他们比艺术家的创造力更容易被察觉、理解,也更容易被普遍应用。
AB:现在大家都在搞跨界,你觉得大家真的能达到相互认同吗? 

崔灿灿:90%的跨界都是低质量跨界。找明星跨界,是没有刚需的跨界。就像开幕请音乐家来拉小提琴,是一种高雅的“没关系”。我做一个展览,必然要做空间搭建,这时需要运用到建筑设计;我做一个展览,我当然要做海报,需要平面设计;可是我做一个展览有什么必要跟“火箭少女101女团”跨界呢?没有必要。今天很多所谓的跨界是跟品牌、跟明星跨界,那不叫跨界,那叫成为别人商业的润滑剂。
什么是跨界呢?其实做“九层塔”就是为了给跨界“正名”,重新讨论什么叫跨界,这是文艺圈,这不是明星圈,不能把艺术搞得跟娱乐节目似的。就像今天的网红展一样,为什么我拒绝做网红展,网红展就是个泡沫电视剧,电视剧就意味着观众不喜欢就换台,艺术不是让你随便来换台的,艺术是公共教育和社会意识,你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罢。
我希望“九层塔”是这几年艺术圈里专业性的跨界,是真正的艺术家跟建筑师、设计师的磨合。大家不是为了流量,大家都是试图在做科研。你知道运用最多的跨界的概念在什么地方吗?在医学里面运用很多,叫多学科会诊。
跨界的前提是彼此给予帮助,就像医学里的会诊一样,最早的跨界学科不是在艺术领域,是在科学领域。举个例子,苹果手机不是跨学科嘛?至少有一千个科学家团队要为它的造型、电路设计、通讯、软件,甚至它的任何一个APP,最后再形成一个集成件,这是一个力量。所以今天核心的跨界,强调的并不是一个低质跨界。
“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第二回,李青个展“陈列与重现”坪山美术馆展览现场,2020
空间呈现:李涵
平面设计:梅数植
AB:策划这个展览之前,你对它没有任何结果上的一个预期?

崔灿灿:没有,我没想过。策划它之前我只觉得这是个大事儿,但至于怎么大,有多大,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一定是一个事儿。做策划人挺重要的一点是对一件事情可能产生的一个预感。就是我预感这个事情好,但是为什么好?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预感到这个时候是需要做这样一件事的。
AB:我觉得艺术圈儿是个非常小的圈,但是又非常强悍的一个体系。外界的东西好像是撼动不了它。

崔灿灿:一定程度上是,所以做这个项目的目的也是为了打开这个边界,其实还是那句话,我们希望艺术家可以尝试让出一部分对作品展示的控制权,以及那些习以为常的艺术习惯。
“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第三回,毛焰、韩东双个展“我的诗人”坪山美术馆展览现场,2020
空间呈现:王辉
平面设计:朱砂
AB:处于核心权力那一部分人愿意么?

崔灿灿:谁是核心权力?艺术哪有核心权力。反而商业圈里面核心权力很强,首富就是首富。其实艺术圈最神奇的一点就是,我卖的不如你,但是我就觉得自己牛逼,商业拿我一点招没有。这就是艺术的最大好处。它看着很封闭,但是它学术平等,就是它有一种不论穷和富一样牛逼哄哄的东西,归根结底,艺术不以“钱多”和“产值”论英雄。在别的圈子里非常残酷,以数据来论一切,就是一切都得成功。只有在艺术圈里才有一种就是不成功的牛逼。
所以一个封闭的圈子有它的好处,就是它某些程度上没有被产业化,是反唯一的利益逻辑的,所以我觉得我们要保持一定的晦涩,这个晦涩其实不是大圈子的晦涩,是各个领域都要保持它的晦涩,这是专业精神。
每天有人喊着艺术要让网民看得懂,但你怎么不说高等航天要互联网化,那是专业领域。换句话说,因为太多人认为艺术不是个专业,对于对过去的反叛,它是一个好事,但是艺术没必要讨好网民。艺术当然是个专业领域,这个世界上所有专业化的东西都是一个束之高阁的东西。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伯里曼的、费里尼的电影,在电影院里放映都没人看,但是导演会看,这种电影启发的不是一个第一阶段。
“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第四回,厉槟源个展“天堂电影院”坪山美术馆展览现场,2020
空间呈现:吴林寿
平面设计:何见平
所以我很难拿我的艺术和街上的人对话,但可以拿它跟第二层、第三层的人对话,这个对话会产生无限效应。艺术会改变宜家的家具审美,艺术会改变我们对羽绒服的外观诉求。艺术能改变的事件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分享到这种改变。没办法,虽然艺术的理想是一个平等化的理想,但很难实现。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小圈子也显得那么反动。
所以我希望做一个在建筑上让人觉得好看,在作品上让人觉得很棒,在设计上又很吸引人的展览,而且没有降低它的内容质量,这是最核心的。换句话说,我们保证最好的水,用最好的瓶子,然后有最好的渠道,做最好的广告,这是一个我觉得正常的诉求,我不避讳。虽然我厌恶网红展,但也会觉得网红展有时候就跟看电视似的。你不能要求每个人在家看电影,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人在做精神生活,绝大多数人过的叫娱乐生活。什么叫精神生活呢?读一本哲学书,看一个小说,到山里去静养,这叫精神生活。什么叫娱乐生活呢?看电视剧叫娱乐生活,看娱乐节目叫娱乐生活,绝大多数人过的是这样的生活。而我们试图给大家讲的是精神生活,艺术不能变成娱乐生活,至少我们不能变成湖南卫视,收视率不是唯一目标。艺术圈有一点,就是你卖得再好也不能拿这个吹牛逼。你很少见到有一个艺术家的采访说我卖得贵。因为他至少知道精神生活的重要性。
AB:那你怎么定义网红展呢?

崔灿灿:其实也没有这个概念。就是去了一堆网红拍照,通过网红拍照让更多人来看。所以网红展跟质量没关系,跟营销手段有关系。比如一个毕加索的展览,梵高的展览,这种展览就是有人拍照,吸引更多人去,这个时候网红是一种营销手段。但如果你是为了买门票、做广告、讨好观众而做了一个展览,那叫娱乐节目,那不叫展览。
还是我回到刚才说的,这跟你的目的有关。就比如说,埃利亚松做的作品,它不是为网红做的,它是为更广阔的人做的。但是有网红去拍照了,这是一种营销手段。
但是今天好多人搞不懂,一个内容部的人应该负责的事,非去抢广告部该干的事,这是要分开的。我们是搞研发的,不是搞广告的。广告你找搞营销的人去干这事。
AB:未来有什么展览计划?

崔灿灿:今年春节后独立的个展有赵赵、谭平、李青等这些常年一起工作的,继续推进。也有一些全新的、非常重要的艺术家个展或回顾展,非常值得期待。群展上,九层塔在继续推进,南京、昆明、北京也会有几个比较特别的跨界展览。总之,新的一年对我来说会是比较重要的转向。
艺术商业编辑部
采访、文:刘向林
编辑:保兴,Lynn
图片提供:崔灿灿
人物摄影:董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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