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非主流”的女人们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初次读到《乐府诗集》里那一首《有所思》,心里一霎时掠过的惊动。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毁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在洋洋洒洒,粉妆玉砌的乐府诗里,这一首绝对是独树一帜,万花丛中一点青。

读来,不会“乱花渐欲迷人眼”,不会觉着缠绵悱恻,反倒翻涌着一阵狠辣、薄凉,和冷清。

当初信誓旦旦,两情相悦,山盟海誓,彼此交换定情信物。

适值青春韶华的女子,一颗冰心就此双手捧奉,细细珍藏着心上人赠与自己的信物,极尽爱惜之能事。

好景却不久长,正应了吉田兼好《徒然草》里说的,人心是不待风吹而纷纷自落的花

月尚有阴晴圆缺,潮水亦会沉沉浮浮,涨起跌落,人心是一般一般的。

听闻心上人移情别恋,心有不专,彼女一时并不似寻常女子苦苦质问、央求、挽留,尊严尽失——

终于无济于事,而且丧失女子在男人心目中最后一丝薄薄的眷恋。

她即刻心灰意冷,怨愤不已,发出控告,将定情之物狠狠损毁,以致分崩离析,化为乌有,如此清醒决绝。

是全然告别过往,宣告终结的姿势。

既然男人不懂得珍惜,何必苦苦挽留。

那挽留住的,亦不过是缝隙累累的人心,不完整的、变质的、低温的,迟早重蹈覆辙,旧事重提的一颗心。

要也无益。

宛然,是眼见张无忌尾随负伤的赵敏跑出婚姻喜宴后,抽下珠光宝气的簪子而以掌心之力揉为齑粉,眼神怨毒,心里嫉恨,道出“恩断义绝“的周芷若。

后来,亦在别处寻到同样性情刚烈不屈的女子。

是唐传奇里的霍小玉。

一个名字清新如兰,秀丽似柳叶飘拂的女子,却含着骨气,与精魂。

如世间寻常女子,爱着一个男人。

与世间泰半男人无异,这个叫李益的男子为着功名利禄,飞黄腾达,恬不知耻地做了薄情凉性的负心汉,践行了一出千秋百世盛衰不已的情怀母题:“悔叫夫婿觅封侯。

面临着必然而来的结局——“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经历了爱之深,才有后来的恨之切。

面对负心薄幸的李益,她恨恨不已。

这个男人的悔过、自责、丑陋、虚伪,被她真真看透,因而她不会允许自己回头,故而发出恶毒咒诅: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即便今时今日看来,难免过于愤激暴烈。

有缘无分,情深缘浅,本也平常,各自安好,另奔前程,好聚好散,岁月悠长,不愁寻觅不到更佳良伴。

何必“兵戎相见”,反目成仇,辜负当年一往情深,毕竟曾经爱过,何必如此荒荒唐唐,血肉模糊收场。

然一切世易时移,不可同日而语。

时代的重重暗影下,一个女子心里不胜其重的苦,愈是为世所不容,愈是渴望诉说。

她身上,洋溢着一个女性对自身价值不容侵犯,对不平于男性本位定论的不甘,对自身诉求的正视与遵从。

这种逆天、逆封建伦理道德而行的“叛徒”,却是难得之至敢于站起来说不的人。

不可谓不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和美的光辉。

于当时男尊女卑观念盛行其道,伦理纲常严苛加身的封建王朝统治时期,“女子无才便是德”、“三从四德”观念深入人心,是女子须一生信奉的教条与准则,是女子一生的枷锁。

读书不过多识得几个字,观书亦不过是《列女传》之流。

如何克己复礼,忠贞不渝,如何端庄自持,温婉贤淑。

最好是薛宝钗之流。

心清如水,却寡言少语,识得大体,十分懂得投其所好,辅助夫君扶摇直上,仕途平步青云,忍辱负重,从无怨言。

安于本分做男人的陪衬,做锦上添花那朵花,是衣袖边飘曳美观的香囊,是一卷恢弘山水大画里那一片朦胧留白,不声不响,却如此不可或缺。

男人在外风云变幻,驰骋不息,在内呼风唤雨,只手遮天,三妻四妾犹可,是女子命里的沙漠绿洲,是庇佑、福祉,是天神、是君王。

他的地位不容轻慢、质疑、违逆、亵渎。

女子只得低眉承欢,吞声不语,任劳任怨。

若有一分心有不甘,束之于众,便是越矩,不识大体,行为不端,便会受到诸如朱熹之流虚伪正统思想一方人士口诛笔伐。

因而,宋时李清照,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担着可能锒铛入狱的危险,挑战风口浪尖,毅然决然“休夫”。

真正惊世骇俗,难能可贵。

每每听一出“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感动是三分,怜惜更是七分。

为之不甘、不值。

要后世人传为千古佳话又何用?

十八年的孤独没顶,凄风苦雨,年华老去,一个女子的流金岁月不过是那么几年,青春已逝不再来。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一日铜镜自照,竟然沧桑至于如此,纵然前缘再续,亦不知是否丧失爱人能力,而且,还有多少岁月重复昨日的佳话。

更有无数情深似海女子化身望夫石千秋百世守望一颗或许早早迁往他处逍遥安乐的心。

年年月月蚀骨的寂寞沉痛,我并不觉如何可歌可泣,哀美动人,只觉得心酸,血泪交织。

千言万语,悉数融成一声悠长不尽叹息:何必,何必。

然而,中国传统文化里,这样的女子可流传千古,化身贞洁烈女作为百世楷模。

绣像似氤氲荣光,指引往世女辈,作为精神依归,令千千万万红颜前仆后继沦为传统伦理道德的殉道者。

落在我眼前,只觉得寒意阵阵。

这些为封建士大夫的男人组成的文化国度塑造的贞洁烈女,只叫我感觉凉意森森,脊背发凉。

她们大多只是充当模型、符号的作用,是机器,是面无表情的华美面具,是面目模糊难辨的人,缺乏灵魂、缺乏人欲、缺乏对自我价值的发掘与肯定。

惟其如此,对霍小玉、李清照以及《有所思》里那位至情至性的女子,只感觉敬佩有加,那一点女性的自尊、自爱、自重、在时代风口浪尖依然遵从自我的清醒与决绝,那一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壮烈与胆识,令人感怀涕泪。

亦敬佩能够塑造他们的男子(李清照“休夫”实有其事),他们是为数不多不会固步自封、人云亦云的有气节之士。

他们敢于正视、承认,并淋漓展示女子的血性,与人生价值。

于这一点上,他们,已然走在同时代人的前面,是思想陈朽、腐陋、虚伪不堪,堂皇在外,鄙薄其中的卫道者难以望其项背的。

这种借由情爱平等,直面且尊重人性的行为来观照女性思想解放的现象在中外文学作品中都不乏其例。

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传世之作《简爱》便是其中极其出彩的一例。

殊异于一心一意编织西方“灰姑娘”的华美梦境,勃朗特将Jane Eyre化身为有知识、有才华,追求爱情平等的独立女子。

她的爱情宣誓我们诚然不会忘记。

Do you think, because I am  poor ,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You think wrong!---I have as much soul as you ,---and full as much heart! And if God had gifted me with some beauty and much wealth ,I should have made it as hard for you to leave me, as it is now for me to leave you. I am not talking to you now through the medium of custom, conventionalities, nor even of mortal flesh; ---it is my spirit that addresses your spirit;  just as if both had passed through the grave, and we stood at God's feet, equal,--- as we are!”(  By Charlotte Bronte. Chapter 23)

平凡朴素如她,坚强独立如她,在爱里寻求自由、自主、尊重与平等,追求彼此旗鼓相当,不可亵渎的认同与肯定,享有平等的爱与被爱的权利。

谁也不该是谁的附庸与累赘。

勃朗特借Jane Eyre之口,道出了那个时代或许万千女子敢怒不敢言,只能埋藏心里的诉求。

一个女子,她不该因为贫穷、朴素,甚而平庸、渺小而不配拥有爱情,或者不该在爱里得到真诚的对待。

站在上帝面前,他们是两个清风朗月,顶天立地的灵魂,并无高下尊卑之分。

简爱可以因为有尊严地活着而替罗切斯特的女儿做家庭教师,她能够心安理得地获得他付给她的佣金,在这个层次,他是她的雇主,两个人之间,拥有经济上的主从关系。

但是在爱的世界里,从无雇佣,无主次一说。

彼此平等付出,平等获得。获得相同的愉悦与满足,并觉得值得且有意义,愿意将关系永久维持,直至走完平静安宁的一生。

有关于爱,随之而来便是有关于性的认知。

尤其是对女性“性”的觉醒、感知、追求、侍奉,直至为之陨殁的深入刻画,入木三分,令人心惊肉跳。

这是西方文学里一点值得令人津津乐道的闪光点。

法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大师福楼拜的成名作《包法利夫人》可谓其中翘楚。

他极力描画了一个朴素平凡的农家女子爱玛如何一步步为欲望所吞噬、所束缚、所毁灭。

不甘于平凡,如死水无澜的婚姻,渴求无穷欲望的满足,在与不同男人的偷情,缠绵经历中获取愉悦、满足,与对自我的深入探索。

终于饮恨吞砒霜而终,重蹈“安娜卡列宁娜”式的命运悲剧。

值得一提的是福楼拜曾因为这本书吃了一场官司,缘由便是所谓正派人士对书中部分内容太过淫秽不堪而对他群起而攻之。

幸而最终化险为夷。

“性”是刻画描摹人性,永恒无可避免的一个领域。是否应该盲目列为雷池禁区?

除非,你可以吞云吐雾,翻云覆雨,写出没有人性的人。那是否能够被称为“人”?这又是另一个谜语。

同类型作品还有英国作家D.H .Lawrence的《查泰来夫人的情人》。

里面大段大段赤裸精致的性爱场面的描绘,令人目眩神迷,却也深深感动。

人性的幽邃、软弱、贪婪、卑怯,与渴望,通过肉体的行为得到淋漓地展现。

她们无一不是婚姻的背叛者,是道义的反抗者,是社会伦理纲常的不忠实者,她们或者追求纯粹盲目的性欲的满足,或者渴望追求理想中如幻觉迷梦一般的情爱,终于不可自拔,被困于不见天日,如灭顶般的精神困境中渴求救赎。

最终理智败退于最赤裸、真切,最基本的欲望,屈从于性的钳制,在性里实现自我救赎。

性与爱,从来不能等量齐观,亦不可能此消彼长,但必定水乳交融,缺一不可。

因而,在作品当中,我们俨然无法乱真,两个人胶着,无穷无尽地彼此需索,真正出于爱,或者为着单纯的感官欢愉。

如李安电影《色戒》里的王佳芝。

谁也不能抵挡一颗爱人的心。

谁也不能违背自己最真挚、赤裸、钝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情欲纠缠,谁也不能蒙蔽自己的人性。

所以,她选择了背叛,为了彻彻底底忠于一个人,保护一个人,为他照耀,为他庇佑,为他牺牲,为他枯萎,为欲望而买断前程,甘之如饴。

每每在书里,相逢这样血肉淋漓丰满,至情至性的女子,只觉得叹息之余,亦有宽悯与谅解。

如《圣经》里的故事,耶稣对叫嚷不休渴望处死不贞洁女子的村民说,谁认为自己是贞洁的,谁将获得处死女子的权力

但人人退缩,缄默不能言。

这些西方文学作品在流传的过程中,无不遭受殊途同归的现实困境。

对“性”的大胆而赤裸的描绘,对不贞洁女子的刻画,是与主流文学背道而驰的一条荆棘路,因而必定遭受唾骂、谴责,或者冷眼旁观、批评指责,认定它们难登文学的大雅之堂,是难以正大光明,富丽堂皇,明媚可人地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

只能藏在暗黑的阁楼顶、旧箱底,或者森森帘帏后面。

在烛光摇红,悄然无声的暗夜,独自心惊肉跳地观摩,而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幸的事情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懂得领会并诚恳地接受。

虽然,针锋相对的“卫道者”仍然遍及世界的大街小道,涂脂抹粉,外表光辉灿烂,内里虚空阴暗如沼泽的人永恒存在,但总有人选择对自己保持诚实,这是可喜的事情。

是妙笔生花,点石成金的作家成就了这样一群血肉丰满,敢于正视自我,遵从自我的女子。

他们是时代清醒自觉的旁观者,是文学舞会里并非招摇过市,处处逢源的交际花,她们只能趁着烛光,品着酒香,来一场薄醉。

但座上宾客眉开眼笑,意乱情迷之后,锦绣礼服,珠光宝气掩盖下的的七情六欲,心里的九曲回肠,唯他们,观见得最为深邃,且逼真。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