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第二届全国教师文学作品大奖赛陈新月作品

卖驴者说
陈新月(北京)
街东头的大槐树下,孩子们围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爷爷,缠着嚷着要他讲故事。老人在抗战时期曾担任游击队交通员,被叛徒出卖,日军抓获,严刑拷打,经历生死劫难。他沉思一阵,捋了捋白须,却给孩子们讲起一个卖驴的故事。这是发生在那个特殊年代的荒诞事,因为卖驴而牵扯出残酷的命案,至今让老人心痛、无奈、悲哀,啼笑皆非。
1973年,文革的烈火越烧越旺,农民不种地,工厂不生产,全国人民每天写大字报,搞大辩论,清理阶级队伍,狠斗走资本派,市场呈现一片萧条,连日常用的肥皂、火柴、醋、酒、烟卷都得凭票供应。
一切皆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新成立的革委会密切注视阶级敌人新动向。恰逢此时,有人匿名在县城十字路口贴出一张大字报:
投机倒把卖驴犯,
顶风作浪贼大胆,
革命群众眼明亮,
口诛笔伐要清算。
啊!有人卖驴谋取暴利,这不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吗?革委会主任看过大字报火冒三丈,阶级斗争的弦立即绷紧,这还了得,种种迹象表明,阶级敌人就像冬天的干葱,根黄叶枯仍贼心不死,妄想复辟资本主义。他一声令下,火速派人去调查,将这些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毫不留情。
调查结果很快呈报上来,原来,县里有几个拉板车者进山运炭,因山道崎岖难行,经申请批准,每人可买一头毛驴帮着拉套。不料一年后,有人竟把驴拉到骡马集市卖了,每头净赚一百多元。当时人均月工资不过二、三十元,一百元钞票不能小觑,那可是令人垂涎的一笔大款啊。国人向来不惧贫,怕不匀,卖驴者犯了众怒,立刻引起革命群众的嫉妒、愤恨,一个个义愤填膺:“哼,想偷着发财,真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一定要把这些家伙批烂批臭,让他们尽快吐出赃款”。
革委会雷厉风行,立即成立专案组,将告示贴在县城醒目处:限卖驴者3日内到学习班报到,自带行李、粮票,逾期责任自负。
学习班被称作“牛棚”,牛棚是文革期间的专用语,虽然不是监狱,却是羁押人的地方。“想整人,进牛棚”,造反派以交代问题,改造思想为宗旨,对其威胁恐吓,残酷殴打,甚为恐怖。
那二十多个卖驴者,瞬间成为人们唾弃的过街老鼠。在众目睽睽下,一个个低头遮脸,狼狈地背着行李卷去学习班报到。这些人衣裳褴褛,满脸憔悴,最大的年逾七十,最小的才十六岁。
牛棚设在城外一座破庙里,寺庙大殿的菩萨早在“破四旧”时被红卫兵捣毁,如今只剩下一堆残石瓦砾。大殿四面透风,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麦草,这里就是关押卖驴者的牛棚。
学习班按照头头旨意,卖驴者被分类筛选,在旧社会有瓜葛的,被日伪或国民党抓过兵,当过差,拉过夫的列为重点目标,对这些人下手要狠,打死都不用偿命。革委会派几名彪形大汉,轮番作战,用皮带、木棒狠狠伺候,或捆起来直接吊在大殿的木梁上。当年香火旺盛的菩萨之地,不时传出阵阵瘆人的哀嚎惨叫,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胆颤,那情形让人想起红岩里的“渣滓洞”。
几经折腾,打手们都烦了、累了,拷打暂告一段落。犯人们开始逐个作检查,相互揭发,人人过关,深挖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专案组为向上邀功,独辟蹊跷,要整出几份惊世骇俗的检查。不料卖驴者都是拉车下苦的,大多没文化,有的斗大字不识一个,让他们写检查比挨打还难受,总是难以达到要求。于是被判为思想不端正,对无产阶级专政有抵触情绪,一律在殿外罚站挨冻。正值数九严寒,卖驴者一个个被冻得眼泪鼻涕直流,头头眼瞅着几番折腾不奏效,盛怒之下发狠话:“再写不出深刻检查,每人重抽20皮带,三天不给吃饭”。
听说要受此处罚,有人突然痛哭起来。此人60多岁,姓洪,大伙都唤他老洪头,老洪头是中共党员,当年参加八路军武工队被鬼子抓捕,经严刑拷打险些丧命,至今身上还留有被刺刀捅过的伤痕,这些都是老洪头值得炫耀的资本。在共和国每次运动中,他总是积极冲锋在前,对那些地富反坏右进行无情的批判、揪斗、殴打,威风的不可一世。
老洪头做梦也不曾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住进牛棚,他在检查中诚惶诚恐地论述过往的功绩,表白全心全意忠诚于党。可专案组说功不能抵过,党员卖驴是给伟大正确的共产党抹黑,严重损坏党的形象,应该罪加一等,不仅要开除党籍,还要戴上坏分子帽子。
人死了罪还在,专案组的结论是“畏罪自杀,对抗审查”。家属来收尸,不敢掉眼泪,不能流露悲痛,找张破席草草将老洪头拖出去,悄悄掩埋。
犯人中有个老者,曾上过几天私塾。他想,天寒地冻,肚里没食,再这样折腾下去,非得把这把老骨头丢在这儿不可。于是夜不能寐,抓耳挠腮,反复斟酌,第二天,一封检查终于出笼。他颤颤兢兢递了上去,不料专案组看过喜出望外,当场读给大伙听,以作示范,检查内容如下:
检 查
我叫郑和驴,小名驴蛋子,今年76岁,生于清朝光绪年间,历史清白,家庭成分中农。本人一贯老实本分,为人处世小心谨慎,从没做过对不起政府的事情。
听爹说,娘生俺的时候难产,村里的接生婆正好进城赶集去了,情急之下,爹拽来一个正在给驴接生的兽医,兽医为难地说,他只能救活一个,结果俺出生了,驴却给憋死了。爹看见兽医蹲在地上难过的大哭,就给俺起名叫和驴,因为俺的命是驴换的,要永远牢记驴舍身救人的英勇事迹。可是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俺却忘了本,只顾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没有认真学习毛选,没多读大字报,也没去看样板戏,迷失了革命方向,犯了严重的方向路线性错误。
去年俺买驴一头,用银100余,使唤驴拉套一年,上月拉集市上卖了二百五。将这二百五拿回家,一家老小欣喜惹狂,都高兴的不得了,先给俺90多岁的老娘抓回几副药(老人卧病在床),又让老婆扯了一大块布给孙女们缝条裤子,姐妹几个终于敢出门了(原先她们的裤子补丁太多,连裤裆都补一大块红布,十分扎眼,羞于出门)。一家九口吃了几顿饱饭,饭里还加了点肉,香的孩子们两眼直放光,剩余钱还了饥荒。
我没有牢记党的教导,认清形势,斗私批修,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人要做老黄牛。驴和老黄牛是亲密弟兄,是一条战线的战友,更是俺的救命恩人。可俺在关键时刻却不分阶级立场,心狠手辣,每天残酷剥削它,迫害他,在拉车时打它,骂它,虐待它,拿皮鞭呵斥它,拼命使唤它,最后还残忍地将它卖了二百五。这和旧社会卖儿卖女有什么两样? 听说驴已被屠宰,肉煮熟,皮熬胶,血制药,惨不忍睹。俺成了地主老财的帮凶,成了罪魁祸首的剥削阶级,成了屠宰场的刽子手,实在可憎、可恶、可责、可罚。恳求革委会看在老汉快要入土,且因一时鬼迷心窍,糊涂犯错,给予从轻处罚。
住进学习班这些天,老汉通过改造思想,心明眼亮,唱支山歌给党听,坚决交出二百五。今后要分清敌我,站稳立场,保证对驴关心、保护、爱戴,让它每日吃饱喝足,等它终老病死后,献花圈,至悼词,隆重举行追悼会。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卖驴犯:郑和驴
1970年12月1日
郑和驴的检查写得好,家人七借八凑帮他退掉赃款,交了罚款,老汉终于获释走出学习班。一时间,卖驴的人群情绪振奋,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于是纷纷效仿,马蛋、骡蛋、牛蛋、狗蛋、猪蛋、羊蛋、骆驼蛋,胡诌乱凑,上纲上线,自损形象,争取早日出庙,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但其中有两个顽固不化:一个是文盲,人称“一根筋”,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一根筋”祖上几代赤贫,纯属无产阶级,所以敢说敢当。他愤怒声辩,牲口养久需倒换,猪崽养大还卖钱呢,他坚决不写检查,宁肯挨打;另一个缺心眼的傻小只有16岁,驴是他爹买的,也是爹卖的,却让他来顶雷。别看小子傻,爹却狡黠鬼精,早就防着这一招,在卖驴时写着傻小的名字,自己却脱净干系,落得逍遥法外。他打心里想让专案组把这个每天吃白饭的傻小打死,好给家里减轻负担。这小子挨打也不会哭,只管“嘿嘿”傻笑,无奈之下,专案组把这俩货又棍棒伺候一顿,赶出庙门,学习班就此结束,关门大捷。
那“一根筋”不甘受此奇耻大辱,无颜见江东父老,一出牛棚就狂奔河边,把铺盖卷一扔,歇斯底里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共产党万岁!万岁!万万岁!”纵身跳入了浪涛滚滚的汾河命丧黄泉(也属畏罪自杀);而那个缺心眼的傻小子却没死,他挨了打,遭了罪,走出牛棚时浑身伤痕累累,见人还是“嘿嘿、嘿嘿” 一个劲地傻笑。
更蹊跷的是郑和驴,老人的真名叫郑和律,这是一位善良而德高望重的老人,说起卖驴的事仍感慨万千:“唉!当年曾提着脑袋帮八路军送粮食,传情报,侥幸没死在日本人手里,到头来却因为卖驴惹下是非,落得弄虚作假写检查。文革年间人命如草芥,瞬间阴阳两隔,那篇著名的卖驴检查实在是被逼急了,为保命而胡编乱造,终于蒙混过关。老人说,一辈子就说过那么一次瞎话,真是羞愧啊!羞愧”。大槐树下,老人给小辈们讲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饱经风霜的脸庞满是泪水。
此刻,时光已进入八十年代,市场繁荣,买卖自由,国人已能在灿烂阳光下畅所欲言,敢讲真话了。
【作者简介】陈新月,1950年新乡市出生,大学毕业,祖籍山西孝义,现定居北京。在灵石度过少年时代,1970年在霍州矿务局(现改为霍州煤电集团)任教师,退休后下海创办公司,现为国家“质量、环境、职业健康安全”三体系高级审核员,并撰写论文参加中国标准化会议研讨。1980年开始在报刊、杂志发表稿件百余篇,作品《丈夫》《邻里之间》《读山》《雪天》曾获奖。现为太原作协会员。2011年出版35万字的散文集《钻石之恋》,在繁忙的事务之余仍笔耕不辍。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