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柏拉图的洞穴寓言谈洞穴诗学(下)
二、明与暗
洞是暗的,是空间的黑夜。当我们对世界和人生都缺乏了解时,我们就处于认识论的黑暗之中,我们得自己创造出光来照亮自己。诗歌也是一种光,是人类自我启蒙和自我拯救的一种途径、能量和力量。诗歌能照亮我们,还能把我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使得我们能面壁关照自我。但是,诗歌中的自我是否是真我?还是自我的一个假象?
洞如人。艾青曾说,他的内心深处永远有一个角落,是任何人都无法探知的。其实,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或多个角落,充满了黑暗,而且被黑暗包围,不仅别人无法知晓,自己也无从照明。
柏拉图认为,人如果没有自知之明,就没有自由可言,就处于自我意识的监禁状态。洞穴寓言中的囚徒就是认识论意义上的蒙昧的自我。光是人类自我认识的一种手段,一般人认为,有了这样的光,人类就能洞察自我,就有了自我解放的可能性,因此,囚徒们不以为自己是被囚禁的。但柏拉图揭露了这种认识的虚假性。在哲学上,他已经是苏格拉底的合格的弟子,成了人本主义者。但在诗学上,他脑子里还留着神本主义的观念。他坚持认为,假如只有人之光,人类无法真正认识自我;只有在神之光(洞外自然之光)的帮助下,人类才能全面认识自我。有些人盲目自信,或者说坐井观天,自以为是,自我满足,满足于以偏概全的认识。而极少数人,先知先觉者,也是智勇双全者,不满足于已有的进步和条件,他们迈出了洞口。洞内的伪真理之光是幽微的、温和的,而洞外的阳光是强烈的、耀眼的,会让那些习惯于弱光的人一下子不适应,甚至会导致短暂的盲目。光会让寻找光的眼睛瞎掉,这是人类追求光明可能要付出的代价。这样的人一旦突围而出,见识到了真正的真理,他就不会再适应洞内的微光。
孔子曰:“诗,……可以观……”老夫子对诗歌的认识功能是有信心的,而柏拉图一直心存怀疑。人类的认知活动既然必须要有神的参与,而诗歌本身是具备这种能力的,因为诗人是通灵者。但是,柏拉图认为,到了他所处的文明阶段,诗人基本上已经不再通灵。其实,柏拉图时代,诗人不再受到神明的眷顾,恰恰是因为柏拉图自己所提倡的理性至上所导致的,因为诗人从神灵那儿得到灵感后进入迷狂的创作状态,与哲学王所要求的理性状态是相悖的。这是柏拉图诗学最大的矛盾之处。
柏拉图把世界分成两类,可感的与可知的。以洞穴为代表的世界是可感而不可知的,因为没有神明之光的照耀。这对我们今天的诗歌创作具有非常大的警示意义。很多人写的诗只有可感性,没有可知性,没完没了的对周遭事物的感受、感情、情绪,却缺乏灵光、神光、天光。其语言姿态是佝偻的、匍匐的、扭曲的,显得繁杂而肤浅,而可知的诗歌的姿态应该是直立的、跑动的、挺拔的。
不过,我们要求诗歌成为可知世界的对应物,并不是说文本应该是透明的。
文本可以是暗的,当然不是暗无天日,而是幽暗、微暗。更好的状态是:明、暗之间,有过渡,有层次,让读者能看到明暗、之间的对比,从而有所选择和遵循,那个囚徒先知从洞内走到洞外所留下的足迹和心路,再由洞外返回洞内的种种复杂心境,都是通过明与暗之间的转换,得到体现的。他在自己看到真理后,不应停留于自我拯救和自我解放,达己之后还要达人,他纵然不能把阳光引进洞内,也要把他自己见到阳光的情景和感受传达给那些囚徒。
三、阴与阳(柔与刚)
贵州诗人刘华认为,洞穴隐喻兼顾阴与阳,本人深有同感。
洞,尤其是溶洞和水洞,往往象征着女性,尤其是洞口给人的印象和联想,含蓄而吸纳;但洞内往往怪石嶙峋、奇石突出,则象征着男性,显豁而刚硬。
如果我们把洞比作性器官,那么大山就是女性;但是,由于其突出而且硬朗的形象,在一般人的文化观念里,大山象征的是男性。洞穴作为男性身上的女性器官,兼具阴与阳。
从诗学角度来说,我一直主张,男作家不要太阳刚,女作家不要太阴柔。男作家也可以阴柔一些,女作家也可以阳刚一些。因为,最伟大的作家性格应该是男女双性的,最杰出的作品风格应该是阴阳同体的。比如莎士比亚及其戏剧和曹雪芹及其《红楼梦》。
另外,贵州诗人小语认为溶洞是柔美的,陕西诗人刘西英认为溶洞是浪漫的。作为对溶洞的概括,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溶”“洞”“浪”“漫”这些字本身都带着“水”,里面的石头都是湿润的,好像被水浸透了似的,有的溶洞甚至从这头到那头整个儿就是一条暗河。这也是许多人认为洞具有女性特征的原因。但是,我们也要看到,还有许多其它的洞,是干的,硬的,甚至是丑陋的。北京诗人贾荣香觉得,有的溶洞貌似漂亮,实质丑陋。
现代主义诗歌美学与传统大相径庭,如果说浪漫主义诗歌(当然不是全部)主要的特征是柔婉与湿润,那么现代主义诗歌的主要特征是干燥而硬朗;浪漫主义诗人善于审美,现代主义诗人擅长审丑。前者的工作是从美到美,即用美的修辞策略去展现人与自然本身具有的美;后者的工作是从丑到美,即用美的修辞策略去把人与自然本身具有的丑转换成美。前者是对美的模仿,后者是创造美。前者具有魅力,后者具有张力,可能是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波德莱尔所谓的“恶之花”,以恶为善,化恶为花;奥顿赞美叶芝能把诅咒开垦为葡萄园。说的都是现代主义诗学的价值观。
也因此,我更倾向于认为,洞穴比溶洞更具有现代性。
四、空与丰
“空洞”“空洞”,“洞”者“空”也。洞穴是一种空间。然则,“空故纳万境。”(苏东坡《送参寥师》)因为“空”,所以有无限的可能性。洞穴里有各种东西,动物,植物,无生物,矿物,甚至神话传说。
洞穴文化就是对洞穴的一种填充,更有价值和意义的一种填充。假如我们用石头、木头甚至水泥这样的实物去填,那么,洞穴终会被填满,一旦被填满,洞穴就不再是洞穴,洞穴就消失了。
文化如空气,在把洞穴填充哪怕填满之后,还可以让它空着,给别的填充物留有空间和机会。
旅游是一种亚文化。洞穴旅游是把游客送进洞里去,但参观完了之后,游客会撤出来,恢复洞的“空”。游客的进出是从空到满再到空的循环过程,不会影响洞穴本身的特性。从而也是对洞穴的一种开发性保护。
我们举行洞穴诗会,为洞穴写诗,是在挖掘洞穴的人文乃至文化内涵,用“空”填“空”,是一种高明的文化行为。
洞穴诗学源于空,但它是丰富的,不仅在于洞穴给人以无限的遐想,还在于历代诗人们用诗歌填补了洞穴的“空洞”。这些遐想和诗歌使得洞穴成为一种非常具有诗意的空间。
我希望,由诗人挂帅开发的双河溶洞将成为世界上最富于诗意的洞穴。
(北塔,原名徐伟锋,诗人、学者、翻译家,中国作协现代文学馆研究员,系世界诗人大会副秘书长、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莎士比亚研究分会秘书长,曾率中国诗歌代表团前往墨西哥、匈牙利、以色列等10余国访问交流并参加诗会。已出版诗集《滚石有苔》、学术专著《一个诗人的考辩——中国现当代文学论集》和译著《八堂课》等各类著译约30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