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云林——非肉食者所解

能看明白倪瓒的画,说明你很早慧。
能挂他的真迹在白壁,说明你家很早富。
据说,明代能收他的作品的家庭,都是富五代!
吹牛到这里。
只要你承认人的生命对于时空来说,只是一块小切片,也就摸到倪云林比普通人温度低3度的心跳。

他的画含着冷,哪怕他的题诗中有热络的友情和未褪的游兴,但画面依然是冷。在渴笔的石皴和树皮中,他能均匀地控制起砂的密度,就像抚摸积雪的涩感。他的起砂质感是伪作的照妖镜,要么轻浮,要么滞腻,要运笔到这火候,这一关到底是什么?

是大觉,《庄子·齐物论》中说:“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你眼中的风景,在他眼里是炁(qì气)、水、土、木,草亭是枯了的草和正在腐朽的木,是植物自然能量的停止,也是物用的起始,水和气不再滋养生命,而是在物用的消耗中扮演着摧枯拉朽的作用,亭柱是树立的另一种存在。
十里一长亭,自秦汉起,政府出资建造行人休憩及饯别之处。元朝戏曲中《望江亭》、《拜月亭》等剧目,都用“亭”做悲欢离合故事的背景。茅亭给人些许慰藉,但行旅兼程,茅亭暂歇,终有一别。不管多少眷恋,终须残忍离开,人生一世,也不过是茅亭庇护下暂时未醒的苍生梦。给人庇护的茅亭,最终会倒塌朽坏乃至归于自然。
现代可续,让宇宙中的暗物质可以通过冰冷的仪器去捕捉,在云林笔下却布成了“局”:空炁、远山、平水、树丛、茅亭、土坡,标志性的形式感这样地直观分拆再组合,却又难以言明。
在亭子的象征义之外,还有组合式的意味吊在“倪迂”标签牌上。直到读到美国城市规划专业教授阿摩斯拉普卜特的观点,我有点开窍:
场所对于人的作用首先应是整体的与感情的反应,
场所中形式的意义更是无时无刻被人们无意识地领受。
场所中,从物态中定位空间,是一般人的思路。比如画水面,没有行舟怎么行?但是画了舟船也就固化了水平面,这种无意识地领受,限制了对于空间的想象。
所以他的画中没有水纹,没有舟行的方向。试想一个少年从小看董源真迹,会不了解如机械手臂绘出的水纹吗?他当然知道,但他要的境界不单是“静”而是“止”,《庄子·德充符》:“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当看到他画面上的留白时,水面和天空是观者自觉补白的。对“空”这个平时长满歧义的词,在画面上却能指认出来。
除了水是止的,画面中的树木也是停止生长的,根据题诗,将他笔下的春夏秋冬四季的树丛单独拿出来品品,如果把标注的春、夏、秋、冬盖住,季节可以随你想象。你可以说秋更像冬,春更像夏,没有一个贴准季节的。




不求形似,但求其神,倪瓒的树丛要是放在米芾的《春山瑞松图》里,就不好看,毛病在于气息弱了。但是放在他的画里,树丛是画眼,透过树丛穿行的视线让世世代代的观者进入了”共时性”的时间空洞里。树丛的诱导是你从根到冠,从这一棵到那一棵,从树冠的分布间,顺势地感受空间,这价值让他的树丛一直被模仿着。
说他惜笔的人,通常说,好歹加一只水鸟啊,或者加个小人。热衷加“温血动物”的人,还在沉迷“瞬时之相”,怎么能装他的冷——哲学思辨的冷!山止、水止、亭止、树止、朝暮止、季相止、纪年止……在别的画家避讳完全止住的画面,着意捕捉动态时,他的画召唤了“唯止能止众止”的神秘能量。
唐玄宗让吴道子去嘉陵江游历,那是朕惦记的江山。山水画先为统治阶级服务,文人画却将山水变成精神港湾。

所以,有添堵大山《谿山行旅图》,有无为而治的《潇湘图卷》,有旷达自适的《寒江独钓图》。中国传统绘画在物质的形色、装饰功用之上,独创了山水的形式,既体现人对自然的理解(物的本性和特质),又让人对自然产生的互动关系(关联、契合)。在散着人气的余温中,只有倪瓒把人再抽出来,只剩下思想与世界对峙了——大自然中那些未知的和未可言说的全在他的空镜头里。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认为我就对他推崇备至,但其实并非全部。
好比他画松,不是最有风骨的;
他画竹,又不如别人灵动;
他画石皴,也不是第一;
但只服他的高度。
他的高度在于,
把居行和存在,
两个概念划分了。
包括他被人诟病的闺房气书法,
就像沙冰上最后盖上的糖浆,
也让人突然浮现好感。
正如耐看的女演员,
不是五官拆开来各个都美,
但是拼起来,都合适,
还显冷清的气质!
正因为他有思想的高度,
气质耐看,
所以他的画,
比文人的诗配画又高一班,
而且适用面广得吓人,
跨时代的精神或感情,
全都罩得住!
比如说:
曹操说:天地何长久?人道居之短。
李白说: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白居易说:闲意不在远,小亭方丈间。
苏轼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苏轼还说: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万全。
陆游说:行客自朝暮,青山无古今。
再随手捻几句不太出名的:
幽栖岑寂始会心
久雨江深吾欲东
梦里不知此生是客
……
临一张云林,
捉半句诗,
题个穷款,
心灵已经高远几分。

明人绘 疏林远岫

明人绘 枫落吴江

明人绘 桐露清琴

明人绘 壶月轩
看倪云林的画不会审美疲劳吗?
这是你轻易在画册或网络上找到他的作品的结果,
反过来说,
如果没有重复的符号循环地出现在画面中,
也无所谓特有文化性格的定型,
也许他能画的更好,
但他的语汇和体系已经完备。
当他以笔触蹭出完美的起砂质感,
我相信,
树、石只是托身,
他是在擦拭心灵。


赵孟頫 水村图局部

明人 春山瑞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