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陈沛/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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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沛
赵四乃枣城一剃头匠，十二岁学剃头，三十岁成名。
其时，城外南山寺，庙小人稀、香火冷落，一日忽有数十汉子奔来出家，仓促间，寺内剃发僧难以应付，到城里另请。剃度之日，庙前空地，数十汉子端坐凳上，方阵一般，五位城里请来的剃头匠手起刀落。
三五柱香间，数十浓发蓬松头颅，已成光秃葫芦，油光锃亮。其中一剃头匠，双手各执一刀，左右开弓，前推后拉、左撩右拨，脚下凌波步，手中翻云刀。他剃法奇异，手下头颅一字排开，他双刀上下翻飞一路剃去，人过处，须发飘飞，至尽头时，凳上一溜汉子已是半边脑袋光秃，待他人折回，这一溜脑袋已再无半丝黑发。其一人所剃，数十汉子十之六七。围观者无不拍手称绝。
此剃头匠正是赵四。赵四自此成名，人称枣城第一刀。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日子过得不饱不饿、不冷不暖、不咸不淡。兵荒马乱，平安是福。这一日，忽闻鬼子将到，枣城人心惶惶，扶老携幼争相逃离者众。儿收拾包裹，拖着妻小，要带老父一齐逃命，赵四不从。儿正两难间，赵四一脚踹来，口中只催“快走”，样子决绝。儿携妻小含泪逃去。
心里念着早逝的妻呀，不舍。再说，土生土长，人也老了，谁还愿背井离乡，终归要叶落归根。赵四黯然，跟往常一样，不紧不慢给客户剃头去。
鬼子恶行惨绝人寰，人闻之动容。枣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愁云惨雾。鬼子终于是杀进来了，如狼似虎。城内一天到晚响起稀稀拉拉的枪声，有火光冲天，有浓烟滚滚，不时看见板车拉着成堆尸体往城外运。
鬼子没有人性，鬼子也要剃头，城里好多个剃头匠都被打了，赵四的一条腿也断了。城里街道冷清，行人越来越少，断胳膊少腿的，倒是越来越多。来剃头的，就更少了。板车拉着尸体往城外运，更频繁了。赵四瘸着腿，缩在门口，脸无比阴沉。
听说，这里成了主战场，远方的炮声轰隆隆响，不分早晚。大批大批鬼子从城外拉进来，又一车车拉出去。一队队鬼子，在街上穿来跑去，靴子踏步声比炮声还震，吵得人发疯，吵得人心碎，吵得人直掉泪。
后来，再有鬼子来剃头，赵四便努力端正身子，堆起笑脸，点头、哈腰，奴颜婢膝，一副奴才状。鬼子对赵四越来越满意，来剃头的越来越多，很多时候，剃完头，他们会竖起拇指，口里喊一句乌七八糟的鸟语：良民，大大的。赵四点头、哈腰，越发恭顺。鬼子剃头，自然是不付钱的。
城里的剃头匠都骂赵四汉奸了，城里的百姓也骂，很多还加一个“狗”字，吐一口唾沫，不共戴天。骂声像飞刀，像炸弹，密集飞向赵四的剃头铺，但鬼子跟前的赵四，笑容越发狗屎般灿烂。
赵四收到了一颗子弹，纸上写着一行字：再给鬼子剃头，取汝狗命！落款是中华锄奸队。赵四将子弹和纸条交给来剃头的鬼子少尉，鬼子少尉又朝他竖起拇指，口里说一句：良民，大大的。
据说，枣城内原是有一支抗日队伍的，没有人见过，现在更是销声匿迹了。鬼子在赵四剃头铺周围布下伏兵，久不见动静，撤了。来剃头的越来越多了，全是鬼子，赵四忙不过来，又使起了绝活。鬼子一溜坐开，他双手执刀左右开弓，脚下凌波步，手中翻云刀。鬼子无不咋舌。
赵四成了鬼子的御用剃头匠，他不时被带去军营，为一些军官剃头。鬼子给赵四派了护卫，还发他工资。赵四恭顺、奴才地替鬼子剃头的照片，上了鬼子报纸头条，成了“日中亲善”的典型。赵四成了地地道道的汉奸。逃难到千里之外的枣城乡亲，有看见报纸的，咬碎满嘴牙。赵四儿子羞愧难当，带着妻小钻进了荒山野岭。
听说鬼子打了很多胜仗，势如破竹。一日，赵四被带到鬼子军营总部，给重要人物剃头，说是要开庆祝会。这里赵四来过多次，戒备森严，当天警卫空前，却洋溢着一种节日的气氛。
要剃头的是一位鬼子少将，赵四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他此前只给这里的最高长官大佐剃过。鬼子少将精壮、威风凛凛，目空一切，端坐椅子上。旁边还一溜坐着两位大佐、三位中佐，皆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赵四被告知，太君想领教下他的绝活，他得跪着剃。
赵四矮小，跪着手够不着，警卫在一溜长官面前摆开三条长凳，赵四就跪在长凳上。赵四点头、哈腰、堆笑，一如往常。他以腿代脚，双手执刀左右开弓，前推后拉、左撩右拨。腿下凌波步，手中翻云刀！现场还刻意安排了记者拍照，闪光不停，围观鬼子喝彩声阵阵。
忽然，赵四自长凳上飘然跃下，巍巍地立在地面，他挺直的样子，看不到一点点瘸的痕迹。赵四白鹤亮翅，双手收刀，脸上是从没有过的自豪与庄严。赵四仰天长笑。鬼子惊诧间看见，端坐椅子上剃头的六位太君，脑袋齐唰唰后仰，颈中鲜血如箭喷射。鬼子怪叫着扑过，刺刀将赵四扎成了马蜂窝。
赵四被吊在了城门外，身上满是刀眼。
枣城百姓看见，心底下热血喷涌，直道：刀王！
时年，赵四55岁。
作者简介
陈沛，男，七十年代生，曾用笔名“漠孤烟”，原籍广东化州，现迁居佛山高明。佛山市作协会员。1993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先后散见于《茂名文学》《高明文艺》《岭南文学》《百花园》《微型小说选刊》等，亦曾在起点及17K网上连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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