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不加教养,人类中的兽性可比兽类更可怕
人性中亦兼有兽性,人性、兽性同出于“天”,同本于“自然”,兽性也不全是坏。譬如开矿,有的在上层,有的在下层。人性中浮在上面粗处的便是兽性,深处乃见人性。此须人自己好好来开发。可能在人性中兽性占了十分之七、八,人性只占十分之一、二。荀子讲人性恶,他只把那七、八分的兽性看重了,却把一、二分的人性看忽了。如放一堆糖,看小孩们抢不抢,他们当然抢。反不如撒一把米在地上,让鸡跑来吃,各吃各的,抢得不如人剧烈。这因人的心智复杂,不加教养,人类中的兽性可比兽类更可怕。

中国人讲“慈”讲“孝”,其实还不都是讲的一个“仁”字
文/钱穆
中国古人把此种关系分作“五伦”,即是说人在社会上大要有五种配搭,或说五种搭档。父母、君臣、夫妇、兄弟、朋友称五伦。任何人一离娘胎,生下地,来到这世界,就得与父母作搭档。而且在人未投进此世界以前,这一搭档早已配搭上。上帝不会在荒野无人之地凭空掉下一人来。我们的生命也不是自主自由,由我自己生。生命本身并不独立。而且也不是我要生在这家就生在这家,我要生在这国就生在这国的,因此人生也根本不自由。
在新文化运动时,有人提出“非孝”的理论来,反对中国传统所讲的孝道。因为父母也不是自由自主要生一个我,要生男生女都不知,究竟能不能生一个子女也不知,而偶然地生下一个我来,我和父母之间便可说根本没有什么关系的。这话究竟讲得通,还是讲不通?你且莫问父母究竟是否有意要生一个你,你且问你究竟从哪里来的,你的生命由谁给了你。这且不管,你生下以后,还是不能独立的,还需要父母的养育和照顾。就你一分良心,要报答父母养育,就该有孝道。
中国人讲“慈”讲“孝”,其实还不都是讲的一个“仁”字。这仁字,也可说是我们人类的“心”,同时亦是“性”。其他禽兽同具生命,而或者未具此心与性,相差只在此几希间。中国人很重“报本”,亦即是“报恩”。父母对我有恩,我该报。不仅在父母生前,死后还有祭,这是表示我自己一番情意。父母已死,我的祭,究竟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不管。我只自尽我心。祭父母、祭祖宗,乃至祭天地,皆是我这一番报本报恩之心而已。禽兽无此心,人性与禽兽性不同,因此人道也与禽道兽道不同。
由于慈孝而推广到人与人相处的一番“亲爱”之情。人群中必需有此一番“亲爱”,始能相处得好。此一番亲爱的心需要培植,最好从家庭父母对子女,子女对父母的情意上培植起。子女对父母能孝,才会对其他人有亲情爱意。从人道上讲,孝不尽是为孝,不专是为自己的父母,这乃是人道之根本所在,这是中国人观念。西方观念有些不同。
近代西方社会里,做父母的一开始就教子女独立,经济分开,子女有子女的一份。长大以后,要他单独自立,有一个职业。我曾游美京华盛顿,看到美国很多议员的子女都在街上奔波作派报童。他们家应有钱,不必赖子女送报为生,其目的就要教他们懂得要独立,这是对的。如果子女始终只懂得依赖父母,父母老是抚养他子女,这决不是办法。但天下事不能单从一头讲,遇到双方相异处,该有个比较,知得其间有得有失。人与人之间多有一番亲情爱意;此与各人生活能独立能自由,把人与人的关系分开得远一些,当他是一小孩时,便让他知道要独立要自由,一方偏向在理智上,一方偏向在情感上,那是不同的。但不能一方全对,一方全不对。
中国文化重仁亦重爱。分别此一番心情又可有等级。最先第一级是“爱”,如爱动物,爱花草树木,西方人教导小孩也很重这些。爱的进一步始是“仁”。仁是对人与人而言,此一种心地则较高。更进一级是“亲”,亲比仁更进,人可以有爱而不仁,也可以能仁而不亲。所以说:
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这三个字在中国人用来分量不同。若只说“博爱”,却用不到父母身上去。人对父母须懂得一“亲”字,连仁字都不够。这些分别,须从各人自己心情上去体贴,空讲无用。中国人看重“父子”一伦,讲孝道,其主要用意在教人懂有“亲”。能亲自能仁,能仁自能爱。这里可以奠定人们做人的基础,养成他一种良好而高贵的心情,然后推而至于对家庭,对朋友师长,对社会国家,对于全人类,到达一个理想的“为人之道”。
“君臣”一伦,现在是民主时代,似乎已经没有了。其实君臣关系仍然是有的。没有了皇帝,有大总统,一样是君臣。除了政治上的君臣关系之外,学校有校长,在学校当教师、当职员,他们和校长之间也是一种君臣关系。公司里有总经理,军队里有总司令,工程团体有总工程师,社会上各种行业组织都有上司下属,亦即是君臣关系。就使是无政府主义者所理想中的社会,仍然有君臣关系的。君臣一伦,不是教我们服从,而该是讲一个“义”。中国古书上说:
门内之治恩掩义,门外之治义掩恩。
君臣一伦,主要在讲“义”,讲应该不应该。所以说: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社会上一切事,总该有一个出令的,叫别人去做,这样就成了组织,发生了君臣关系。这种关系该建立在义上。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都是义。在此君臣关系之内尽可有自由。你在这个公司做事不满意,可以退出。在这个学校做事不适合,可以走。在这个政府做事不称心,可以辞。不做官可以去做生意,不做生意可以去教书,任你便。所谓:
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又说:
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
古尚如此,今更当然。此与父子一伦不同。大家也许听过这样的话,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在新文化运动时期,骂定此两语是中国人从前的封建思想,所以“孔家店”就该打倒。其实此语既非孔子所讲,也非孟子所讲,又不是孔孟门徒儒家所讲,而系出自《战国策》齐人王斶所言。其实此言亦非不合理。社会上历史上,自有忠臣,自有烈女,只要合情合义,忠烈只该有歌颂,不该受诽笑。
古人又说:
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然后万物安。无别无义,禽兽之道。
此所说男女有别,并不是指男女授受不亲言,乃指男女结为夫妇才是有分别。这是说,这一对夫妇要和其他别的夫妇有分别。中国古人又说:
人伦之道,始乎夫妇。
因有了夫妇,始有父子,人与人有了相亲之意,才能讲到义。近代西方也一样,也认为夫妇该有别,离了婚才可以再结婚。禽兽也有雌雄,但无婚姻,无夫妇,即是无别。
西方人亦讲夫妇有别,但没有中国人讲的严格。一个家庭可以有五六个孩子是两三个父亲所生,或者是两三个母亲所生,这就不如中国家庭的单纯。但中国家庭似乎偏于看重了“夫”的一面,乃受今人訾议。如中国古代有“七出”之法,可以作离婚的理由。丈夫可以在七个条件中离婚,“一不顺父母,二无子,三淫,四妒,五有恶疾,六多言,七窃盗。”第一条当然最重要。南宋诗人陆放翁夫妇情感很好,可是放翁母亲不喜欢她的媳妇,放翁就只好跟她离婚了。可是陆放翁一直还怀念着她,所填《钗头凤》一词,流露了他的感情。此因中国人把五伦会通作一个道理看,主要在不以此伦害彼伦,贵乎能以此伦通彼伦。所以说“孝衰于妻子”,是以此伦害了彼伦,便不好。又说“事亲孝,可移于事君忠”。同样是一种性情流露,便是以此伦通彼伦了。其他六个出妻的理由,都为着顾全家庭。多言有害家庭和睦,所以被出。但亦有三个条件不得出妻,“一是有所取,无所归。二是与更三年丧。三是前贫贱,后富贵。”当你娶她时,她有家,你和她离婚,她仍可回娘家,仍可再嫁,那不要紧。若她没有了娘家,无可归了,便不该离。你娶了她,如你父母丧亡,她和你同守三年之丧,你不该在你父母丧后再和她离。第三个理由,当初你娶她时,你还是个贫贱人,现在你富贵了,便不该离。古人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她陪你同吃过糟糠,你有良心便不该和她离婚。以上三条件,皆是人的“良心”问题。良心不许可,不待再讲法律。单从男的一面讲,有可离的条件,也有不可离的条件,这也不算得太过不平等。若说为何“七去三不去”只从男的一方讲,没有从女的一方讲,那是古今社会不同,却不是故意太看不起了女的。
第四伦是讲的“长幼”。长幼该有序,如进食堂,后到的让先到的先吃。上车让女人、让老弱先上。社会该有个秩序。教人守秩序,最好从小孩时在家庭中教起。从前中国旧礼教,小孩吃一块糖,总是告诉他们,小的让大的先,从他幼小纯洁的心灵里就培养这种长幼有序的观念。现代教育不同了,说要发展个性。小孩在家中最纵恣,一盘糖,可以抢,可以打架。大的应该让小的,这也是一新秩序。但从心理上讲来,从小养成他纵恣习惯,占便宜,大了要变却是难,小的吃些亏,后来逐年长大,却感到舒服。要大的吃亏,愈大愈吃亏,却有些不自然。有人说,美国社会是“年轻人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老年人的坟墓”。照中国人想法,人到老年,快近坟墓,他已经奋斗过一场,该让他较舒服些。人生有一好收场,这也是人人内心所要求。中国人总是讲要尊敬老年人,老年人舒服些,也不见得小孩会进地狱。小孩没有教育,尽在天堂,他从来不知“弟恭”之道,长大了也不一定能“兄友”。中国人的“兄弟”一伦,也有它理由的。
“朋友”一伦重在“信”。我信你,你信我,互信才能互助,相亲相爱。
一个人进入社会,有此五般搭挡,但也不尽然。我们一生下来就有父母做搭挡,或许待我该做父母了,未必有子女。所以中国人多讲了子孝,少讲了父慈,此亦是一理由。而且禽兽也能慈,孝则禽兽所不能,“人”“禽”之辨在此。所以中国古人更重讲“孝”,胜过了讲慈。
人性中亦兼有兽性,人性、兽性同出于“天”,同本于“自然”,兽性也不全是坏。譬如开矿,有的在上层,有的在下层。人性中浮在上面粗处的便是兽性,深处乃见人性。此须人自己好好来开发。可能在人性中兽性占了十分之七、八,人性只占十分之一、二。荀子讲人性恶,他只把那七、八分的兽性看重了,却把一、二分的人性看忽了。如放一堆糖,看小孩们抢不抢,他们当然抢。反不如撒一把米在地上,让鸡跑来吃,各吃各的,抢得不如人剧烈。这因人的心智复杂,不加教养,人类中的兽性可比兽类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