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李再廷|闰年闰月(5)



作者简介
闰年闰月(5)

石礅活得泼烦。
他对他大哥石门说,我得走另一条路了。
石礅看看大哥,大哥石门看着二弟,无奈地点了点头,说,人挪活。
石礅放下手里的羊鞭,戴上草帽走出放羊住了五年的土窑窑。
石礅挪到哪里去了?并没有挪到哪里去。他挪到他姑妈家做了上门女婿。
石礅姑妈有一个女娃名叫枝枝。枝枝男人死了一年多,说了不下二十个下家,就是无人上门。她姑妈是个能猴,便想出一个亲上加亲的绝招来,非把石礅和枝枝兄妹俩,捏成一对夫妻。
石礅离村时哭了。尽管他知道他姑妈一直未生育,枝枝是她姑妈从地里捡来的唯一的孩子。
他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土,赶上毛驴
车,拉上自己的衣物离开了石头村。
石头村。一个小山村。石礅在那里生活了四十九年,从出生到现在。
石礅赶着毛驴车,沿着小路,一直往西赶。西面的南角角有一个叫清涧湾的小村村。那地方靠黄河边,黄河发大水,水就到门前了,河水一派滚滚,洪峰日夜滔滔。
一路上,石礅拉着灰驴脸,驴见了也觉得阴。
石礅没办法不让脸不阴,哭的时候比驴叫更吓人:哦,噜,呜呜,哦,噜,呜呜。
一路上,石礅就那么让驴自己开车,驴想怎么就怎么。人挪活吗?树挪死吗?谁说的?这些都是石礅大哥石门说的。
清涧湾,湾在黄河边。石礅小时候,一年半载地在他姑妈家
住。对那儿还是有那么一点念想。
3
石礅心里清楚。枝枝是个憨憨。
枝枝是个憨憨。石礅心里清楚。
石礅在黄昏时赶到清涧湾。清涧湾是个美丽又养人的地方。有许多树。白杨树。洋槐树。
石礅的毛驴见到许多陌生人都围拢了过来,哦噜,哦噜地叫开了。这么一叫,引得枝枝家那头驴也哦噜,哦噜地叫开了。
石礅戴上红花。枝枝戴上红花。结婚典礼在唢呐声中开始又结束。石礅成了他表妹枝枝的男人,枝枝成了他表哥石礅的媳妇。清涧湾里前来吃喜的族人邻居都承认了这桩婚事,承认了石礅是清涧湾的人,清涧湾就会给石礅分一个人的口粮田。从今往后石礅就成了清涧湾的人。
石礅被人引着给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敬酒。
石礅是个很能抽烟很能喝酒的人。一一跟他们喝。碰杯,碰杯。
枝枝手里拿着一块喜糖,从嘴里吮吮又吐出来说:甜、甜、甜滋滋的。惹得人发笑。
清涧湾是一个小小的只有十一户人家的自然村。
石礅的到来给这个村增添了几分酒气。好长时间没有这么热闹了。
酒气,酒的香气依旧浓烈着。
在酒足饭饱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怀有遗憾,闹洞房就免了。枝枝是本村的女娃,又不是娶回来的媳妇。石礅倒插了门。不好弄,就只好听一听吹唢呐了。
唢呐趁着酒气,吹得满清涧湾飘香。驴子、猫、狗都在叫唤,忙尤是狗们跑到院子里寻食吃。
石礅与一个叫火娃的人猜起拳。火娃是他姑妈的侄子,又是小时候与石礅在一起玩过沙子的玩伴,一见面天都亮了,高兴得使石礅的心有了一丝温情。
枝枝这时走过来,对石礅说,墩墩哥和火娃哥摔一跤吧,看你俩人谁劲大。
火娃举起拳头,对枝枝说:枝枝回房去,要不,小心我揍你。
枝枝嘿嘿嘿地笑了。她说:火娃哥,吓唬谁?你要打就打墩哥。
石礅看看枝枝又看看火娃,说:火娃,喝吧。
火娃放下拳头,与石礅碰了起来。
枝枝这一吓哭了起来。嘴里骂着:火娃不是人,火娃是个癞蛤蟆。
枝枝哭闹了一阵子,见无人理。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扭头走了。
火娃对石礅说:石礅你别在意,她一会就好了。
石礅并未在意什么。看着火娃的样子心里好受些。来时的愁肠便淡了许多。
石礅见周围的人都在看唢呐表演,心里觉得与火娃会面有些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味道。
火娃说:石礅咱们,别管他们,今晚不喝酒什么时候喝酒?人生一场戏,个唱各的曲。
石礅说:干。一口饮了下去。
火娃一看石礅的痛快劲,说:干。一口饮了下去。
这时石礅的姑妈过来,说:火娃你和石礅俩人少喝点,免得醉了惹人笑话。
石礅放下手中的酒。
火娃说:大妈,你说的是个啥理?今个是个喜日子,今个不喝,明个你叫我也叫不来。喜酒喜酒,就是喝喜气。喝了喜酒才有喜气,大妈,侄儿说得对不?
火娃这么一说,引来许多人围观。
石礅姑妈,见石礅不帮她的腔,就说,墩儿,往后与人喝酒耍拿起身子,不要惹人嫌弃。
石礅不语。
火娃说:大妈你老人家别小气,明儿我拿一瓶酒还你。
石礅姑妈再与火娃缠下去会惹人笑的。说:墩儿别忘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说完扭身走了。
火娃说:好日子,好日子就应该让人喝个痛快。
石礅按住火娃的手说:火娃,改日我在饭店请你喝酒咋样?
火娃看看石礅,说:明儿我请你到我家来喝个痛快。
石礅把最后一点酒分两半,说:火娃,干。
火娃应付了一下,喝进嘴里,便起身走了。
石礅看着火娃走了,脸上也没了喜色。他回新房去了。
枝枝见石礅回来,不高兴地说:墩墩哥,你咋不与坏种火娃喝喜酒了?
石礅不语。石礅卷起了自己的老旱烟。
唢呐吹到十点钟就停了。围观的人也散了。大家都这样,毕竟 招婿不如娶媳妇热闹。清涧湾把红白事当节日过,谁家有事全村出动。图个热热闹闹。喜也是热闹,悲也是热闹。
人散了。院里的电灯也熄了。石礅赶来的那头毛驴正与枝枝家那头毛驴在槽上吃草。
石礅坐在椅子上抽烟。
枝枝妈进来说:墩墩你和枝枝早点睡,闹一天了。说完就顺手把门拉上。
枝枝坐在炕沿上,鬼弄着手指头。手指头不知长了什么,老是一个劲地弄指头。
石礅拧了烟,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就上了炕。
枝枝看见石礅上了炕,她使劲地看石礅。
石礅蜕:枝枝睡吧。
枝枝说:睡个屁,我不瞌睡,干嘛要睡,要睡你一个人睡。
石礅不语。石礅把上衣脱了,自个拿了枕头睡了。
枝枝还在鬼弄着那个发痒的手指头。
石礅不一会儿,便打起鼾声,呼噜噜,呼噜噜。
枝枝听到石礅那个呼噜,就骂开了:打个猪,聒死人了。一巴掌就打过去了。
石礅从睡梦中惊醒,不知是怎么回事,看了看枝枝又睡去了。
枝枝高兴地在笑。墩墩哥,你再打呼噜,我就敢再给你一巴
掌,看你还敢再打。
院子里只剩下半个月儿了。
清河湾里的月是个满月。
第二天一大早石礅的门被他姑妈叫开。她问枝枝:枝儿你墩墩哥对你好吧。枝枝看了她妈一眼,说:还不如我一个人睡房里痛快,想咋睡就咋睡。
枝枝妈又问:墩墩干啥去了?
石礅听到声音,说:姑妈,我喂驴哩。
石礅姑妈听到石礅的回答,说:好娃哩,谁让你干这活,枝枝的身子还空着哩,你这娃,勤快都勤快不到相上去。哎,你真是个石礅墩。
天亮成一团棉花。
鸡从棚架上飞下来,在院子里啄米吃。
小花狗卧在窝里打瞌睡,爱理不理地麻酥着。
窑背上的小椿树像根旗杆正飘扬着四月青青的嫩叶子。
石礅正要套上车到河坝上运石块。他姑妈说:石礅石礅,别去了,你姑父替你顶两天的工,我给领工的头头请了假,.这两天你就在家里歇着,好好陪陪枝枝,都夫妻了,别不好意思。不然啥子叫过门。
石礅是过来人。
枝枝也是个过来人。
枝枝那个男人得病死了。死了一年了。姑妈就这么一个傻憨憨的孤女儿。眼看家里无一香火,无一劳力,便想出一个一箭双雕的事来,让石礅既当女婿又当儿,又传宗又接代,两全其美。
石礅在家闲不住,叫上枝枝到杨树滩上割草去。
石礅在前面走,枝枝就在后面高兴地跟着唱歌谣:
花花菜,
金腰带,
哥哥娶媳妇我不在,
我在山上做买卖。
石礅听到枝枝唱着山歌,就想起枝枝和自己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故事。
石礅和枝枝来到一大堆长有狗尾巴草的草地上学着蒲剧《西厢记》里张生和崔莺莺跑在草地上,完成秘誓为妻的誓言。非你不娶。非你不嫁。
石礅说:枝枝我是你的郎。
枝枝说:墩哥我是你的妻。
石礅说:谁变心谁遭殃。
枝枝说:谁变心谁先亡。
石礅抱住枝枝,甜甜蜜蜜一上午。
枝枝抱住石礅,蜜蜜甜甜一个上午。
此后,石礅唱着歌谣:
花花菜,
金腰带,
妹妹出嫁我不在,
我在山上做买卖。
枝枝也唱着不知传唱了多少辈子的歌谣。
歌谣是谁编出来的。石礅不知道。枝枝也不知道。但石礅早已把它唱哑巴了。
歌谣是谁编出来的。枝枝不知道。石礅也不知道。但枝枝早已把它哭哑巴了。
石礅看到狗尾巴草就跪下来磕头。他说:你是神仙草,饶了我和枝枝吧。
枝枝跑着过来,三下五除二就用手里的镰刀把狗尾巴草砍个稀巴烂。她边砍边说:我让你给人说,说我秘誓为妻的事。枝枝狂笑了起来,扔下镰刀往前跑去,她边跑边唱着那首歌谣:花花菜,金腰带,哥哥娶媳妇我不在,我在山上做买卖,花花菜,金腰带,妹妹出嫁我不在,我在山上做买卖。……我在山下做买卖。
石礅哭了。石礅扔下草筐,跑着,唱着,枝枝,枝枝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是个稀松软蛋。
枝枝跑到一个清水洼跳了下去。
石礅中风似的喊着:枝枝,枝枝都是我不好,把你害成这样的。石礅跳进了清水洼,抱住枝枝不让她沉下去。一潭清水顿时被烧烫的滚了起来,沉淀在水下的青泥泛起浑浊,太阳光也不再灿烂透明,撕肝裂肺的声音喷在天空的脸上。
石礅和枝枝拥倒在泥水里,顿时水花向岸上溅去,它放大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世界。
杨树林有了风声。
杨树林里的风声,来自狗尾巴草的哭泣。
上午的阳光倒在了泥水里。
下午的阳光在泥水里倒下了。
夜的风又吹在岸上了。
岸的西面响起了呢喃的声音。
那是狗尾巴草和青蛙的声音。
它是石礅和枝枝肉体与肉体的苏醒,心灵与心灵的呼吸,灵魂与灵魂的点燃。
冷酷的无情的自私的扭曲的一切该死的都将在这个疯狂持久的时刻死去和消亡。
石礅背着枝枝,在夜的掩护下回到自己的新房,关紧门,让疲劳的夜和从前的故事回到自己的窝棚里去休息吧。
石礅无语。
枝枝无语。
夜,宁静成一只乖巧的花猫。因为夜里的猫睡了。清涧湾家家户户的灯光睡了,包括鸡、狗、猪们和窑背上的香椿树及青草的嫩叶子。
第三天,石礅换上旧衣服上河坝运石头去了。
出门前,枝枝叫住石礅:墩墩哥,慢些干,运石头不比放羊轻松。
石礅点了点头:知道了。
枝枝挤了两下眼,石礅笑了。枝枝也笑了。石礅说:枝枝,回家去吧,我会干好的。枝枝笑了,枝枝笑着目送着石礅牵着毛驴走出门。
石礅走后,枝枝关了门,在家洗换起来。
枝枝妈敲了半天敲不开,便喊了起来:枝枝在屋咋的?
枝枝说:不咋的,换洗衣服罢。
枝枝妈暗笑,说:那你换吧,妈到你二婶家坐坐。
枝枝说:那你去吧。
枝枝妈来到枝枝二婶家。一进家门就叫:妹子,妹子。
枝枝二婶就是火娃他妈,在屋里应声:大嫂你进屋来,我正收拾火娃穿下的脏衣服呢。
枝枝妈进屋一看,就火娃妈一人,便说:妹子,老人传言无假话,母狗也要找婆家。
火娃妈一听她大嫂的话有些怪,就问:大嫂,你说啥哩?我听不懂,你直说吧。
枝枝妈说:妹子,有啥怪的,枝枝的事罢。
火娃娘问:枝枝啥事?
枝枝妈说:枝枝与前两天有些不一样,病轻多了,看不出病癫。
火娃妈说:真的?要是真的,都是老天有眼。
枝枝妈眼酸,说:都是我的错。
火娃妈说:大嫂,事到如今你才明白,二十多年前你就该让枝枝和石礅成亲。
枝枝妈说:哎,还不是闹饥荒,看上人家那几块大洋了。
火娃妈说:大洋哪有人值钱。人一生谁都爱钱,可爱钱也得有个分寸吧。枝枝虽说不是亲生的,你毁掉她的心事也算你心狠啊。
枝枝妈说:妹子,要不是你点化,恐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火娃妈说:大嫂,不是我点化,是神点化。
枝枝妈说:妹子,我想求你问问枝枝,她身子吃得消吃不消?
火娃妈说:大嫂,你就别操那么多闲心,枝枝不是小娃娃了。
枝枝妈不语。过了一会又问:火娃呢?
火娃妈说:上河坝拉石头去了。
枝枝妈说:看我的脑子,石礅还是他叫上的。
火娃妈说:大嫂,石礅是个实在娃,你可别嫌弃他吃的多。
枝枝妈不语,觉得火娃妈在教训她。
火娃妈说:大嫂,又不高兴了?我没说到你心上?
枝枝妈马上笑又浮在脸上:妹子,哪里话。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石礅来到河坝上看到了黄河。
清涧湾是黄河生气时堆出的一个大土堆。从龙门山上运来石头,一块一块砌成石坝。石坝上能行人能通车,能运输。石礅每天从石场下来能跑四趟,他与火娃编一个组,从这边到那边,重复两个动作,一装一卸。前些年是人用小平车拉,近些年经济有些发展,改人为驴拉,省了不少力气。说不准再往后,由驴拉改为车拉,最好再改为翻斗车。
石礅与火娃在河坝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有时甩甩鞭子,吓唬吓唬驴。
石礅对火娃说:拉石头危险,但比放羊简单。
火娃说:一样,都是受苦的,谁让咱没有念下书。
咱们这一辈人,是五八年前出生的,还算好。
好个俅,连个奶都没吃上。
吃啥奶,能活过来都已经不错了。
石礅,咱们能不能想个办法,改善改善生活?
咋个改善?
下河捞鱼吧。
那得有个网什么的,空手怎么捞?
咱住在黄河边,总不能吃不上鱼吧?
吃鱼不是到七八月发水的时候才有吗?
什么时候都有,不知你想吃不想吃?
怎么不想吃?口水都流下来了。
明天上午休息时咱弄它一回解解馋。
我水性不好,下水不是一把手。
那你就不用管了,咱说好,我捞鱼,你烤鱼行不?
我手艺很臭,还是把枝枝叫上,让她帮咱们烤咋样?
枝枝有病,犯过来咋办?你是不是不想让咱们吃烤鱼?
枝枝病好了。不信你见了就知道了。
石礅,你可不能拿枝枝发癫,她可是我妹子。
发什么癫。枝枝是我妹子也是我媳妇。
石礅,我不信。万一出个啥事,我火娃可担待不起。算了,还是不吃鱼的好。
火娃你不用怕。你怕枝枝跳河吧?
臭嘴、臭嘴,赶紧打你的臭嘴。啪啪啪啪啪。
石礅惊吓了一下,问:火娃咋的了?
火娃怒火四起,跳蹦着骂道:臭嘴。你个挨刀的,下油锅,千刀万剐的。啪啪啪,火娃把鞭子甩的冒火花。
石礅不敢说话。只听见火娃喊道:石礅快把车停住,快把车停住。
石礅拉住了驴,刹住了车,忙问:你咋的了?
火娃扑通跪下,用鞭杆在地上划了个大大的圆圈,连连向圈内吐了三口,说:你这个死鬼,还不给我滚回去,跑到这儿来缠活人,我叫你下火海。骂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卷旱烟纸,在手里一搓,卷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划了一根火柴,点着。扔进圆圈里,只见火苗“轰”地一下扬起,把四周烧了个遍。这时火娃才慢慢地解开裤子,掏出水管,向烧黑的圈内洒了一泡热尿,才打锣收点。站在旁边的石礅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句话说不出来,傻透了。
火娃嘴里呱唧、呱唧、呱唧,手却在石礅不瘦不肥的脸上扇了三下,石礅才算醒过来。
火娃对石礅说:看你以后还敢胡说八道不?
石礅问火娃:我胡说了什么?
火娃说:石礅,从今往后,在河边干活,千万不敢说那个字,
知道不?那个字犯“杀”。它不但对干活的人不吉利,还会给家人带来邪气。
石礅彻底醒过来,脸上冒着虚汗,他蹲下身子一连卷了两根
烟,一根递给火娃,一根给自己。划着火柴先让火娃吃,然后自己再吃着。两个男人冒着烟坐在地上休息了起来。石礅始终没说一句话。火娃一句话也不说。各自抽着各自的烟。烟抽完后,才赶着驴车向南走去。
当太阳偏西,再偏西时,西北角起了一股黑旋风。
火娃眼尖,他对着石礅喊:石礅,石礅把车刹死,快脱下上衣,蒙住驴的眼窝,把缰绳拉紧,让人靠近石方,自己也闭上眼窝,把缰绳拉在怀里,身子紧紧贴近石方。
“呜——”的一下子,风比割草机还箭,立马放到一排排白杨树,旋塌一堆堆石方,刮翻一潭潭满当的洼水,点着一片片无味的黄沙,打垮一畦畦麦田,然后雄狮般地逃离了案发现场。
十分钟之后,天空蓝的如同青蛙的眼睛。
石礅依旧浓缩着身子,贴着丸豆丝网牢的石方一动不动,石雕样的。火娃把上衣从驴头上取下,掸了掸沙土就穿在了身上。然后对石礅喊:好了好了,天晴了。他弯下腰往车轮下放了两块石头,又把驴缰绳系在援杆上。系好后向石礅跟前走去。石礅不敢言语,学着火娃的样子,把火娃动作学做了一遍。
火娃走近石礅,拉住他的耳朵说:别出声,跟我来。
石礅不知火娃捣什么鬼,始终不敢问一句。
石礅跟在后面,紧追不舍。约五分钟后,火娃停住脚步,石礅走近一看,惊吓一跳,一潭水不见了,岸上躺着大小不等的鱼有上百条。火娃说:石礅,脱下上衣,拾地下所有活着和死了的鱼。石礅按火娃说的去做。石礅发现,大的两斤左右,小的也只有指头大小,有的嘴边还留着血。火娃动作麻利,一口气拾完一大片。
石礅拾完后,看着火娃。
火娃拾完后,看着石礅。
石礅问:咋办?
火娃说:跟我来。
火娃在前面走。
石礅在后面跟着走。
走着走着走着走着。走到河边,火娃对石礅说,把活的放进河里,把死的留下来。石礅按照火娃说的办,把活的放进河里,把死的留下来。火娃也一样,把活的放进河里,把死的留下来。
把活的放进河里。
把死的留了下来。
石礅做了。
火娃做了。
火娃问石礅:活的放完了没有?
石礅回答道:放完了。
火娃说:放完了就好。放完了就地挖个深坑再把死的安葬。
石礅没有再问,他已明白火娃的意思,照办了。
当石礅和火娃做完这一切时,弯着腰向黄河鞠了三个躬,然后背着黄昏的太阳向东走去。
石礅老远看见驴车还在原地等着。心里觉得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快慰。
火娃说:石礅看见驴车了吗?
石礅说:看见了,平安着哩。
火娃说:看见头上的彩云了吗?
石礅说:看见了,吉祥着哩。
石礅和火娃卸完最后一车石头时天已黑了下来。
驴拉着车子,车子上坐着石礅和火娃,他俩人正抽着旱烟。
石礅说:月真圆。
火娃说:今年要发大水。
石礅无语。他相信火娃说的话。
火娃说:发大水的年月,比不发大水的年月平静。
石礅无语。他相信火娃说的话。
火娃说:人不可违天命,违天命者必受天灾。
石礅无语。他相信火娃说的话。
火娃说:凡人要做凡事,不凡者自然不凡。
石礅无语。他相信火娃说的话。
火娃说:石礅,你抬头看,天上的星都是不凡者。
石礅抬头看夜空,每一个星星都看着大地。
石礅,看见了吧,它们一个个都是神仙。
石礅抬头又看了再看,星星一个个都是神仙。
我们都是凡人,吃的是五谷杂粮,得的是七灾八难的病。
石礅问:那为什么?有办法改变吗?
火娃说:人过于逞能了,常干一些吃饱了撑的事,可笑而又可怜。唯一的办法就是,人要为人留出一条活路,出路在哪里?出路就在每一个人向善的心里。万事万物都有灵性,灵者即爱者,人不爱天,天爱人又有何益?
石礅无语。双手合一。
火娃说:你我再次相逢,勿以利伤天,勿以利伤人,勿以利伤己。利者,不以利为利。益者,非利所使。
石礅无语。泪如雨下。
火娃说:你我同源,修行各异。修者不因前后而修。生命可贵,不因二次复归而庆幸,即活着不以强为胜,不以弱为败。无德则无性,无品则无德。苦难在前,人生在后。冰以水为河,河以冰为源,人应以人为本,共同天下容共同万物。
石礅无语。泣哭于夜。
火娃抬头望了望行走在万丛林中的明月,心领神会:家园啊家园。
10
石礅前脚进门,枝枝就后脚跟上问:墩墩哥怎么回来这么迟?累了吧。
石礅摇头说:不累。
驴在地上打了四五个滚,就翻身站起来,又抖落身上的土。开始把嘴伸进水锅里饮起水来。饮毕进入马厩吃起枝枝爹拌好的草料。
石礅也一样。洗毕,吃饭。饭毕,进屋休息。
石礅姑妈吉星高照。女婿和女儿变了一个人似的吉祥,带给这个家的自然是喜悦。
石礅躺在炕上就等于躺在天宫。
枝枝身上的粉香,把屋子弥漫成花园。
石礅问枝枝:你信神不?
枝枝说:信。又问石礅:你呢?
以前不信,现在信。
干嘛说这个?
枝枝我们不能没有神。
神是迷信吗?有时我弄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神就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枝枝无语。
石礅无语。
过了一会儿,枝枝说:墩墩哥,许多事我们都弄不明白。
我们是凡人,哪知道神的事?
墩墩哥?你从前也这么想?
想,想过很多次,但想不透。
你这次怎么想通要来我家,既当儿子又当女婿?
神派我来的。
二十三年前怎么不派你来?
不知道。这也是我犯浑的地方。
枝枝停了一会,又说:这都是命。
石礅说:要不是命,就是我们无法看到的神安排的。
枝枝哭了,哭得比花朵被霜打了还伤心。
石礅哄着枝枝。哄的办法还是小时候那句话:枝枝别哭,墩墩
哥明天给你买糖吃。
果然,枝枝不哭了。
石礅用手揪住枝枝的脸蛋,就如同揪一朵刚出水的芙蓉,心痛又爱怜。
月从窗口消融进来,化成炕上的流水,哗哗哗地清澈而凉爽。
此时,谁也弄不明白明天会有风雨。
但眼前的一切便是风雨过后的风和日丽。
石礅抱着枝枝进入梦乡。梦乡是个好地方。
枝枝揽着石礅进入梦乡。梦乡是个好地方。
既然梦乡是个好地方,为啥人不能活在梦里。
日头又出来了。日头的耐心如石头。
石礅看着日头,又看看驴。石礅带来的那头驴是灰色的。枝枝家那头驴是黑色的。无论灰驴还是黑驴,现在都归石礅管。今日出工的是黑驴,黑驴子拉着平车上河坝了。
石礅和火娃正从一条小路往龙门山那边赶去。
龙门山是吕梁山的尾巴。龙门山很有个性。硬。这里的人也跟石头一样硬。
石礅就是这样的人。跟龙门山上的石头一样硬。
火娃也一样。
石礅问火娃:你咋不成个家?成个家该多好?
火娃说:我这人不宜成家,成了家反而不好。我这人我知道。
石礅说:你能找到个好女人,你看你肚里的天空有多宽广。
火娃说:你不知道,我这人养不住女人,尤其是美如天仙的女人。
石礅说:那就养个丑一点的也好,将来也有个人照顾,你妈总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吧。
火娃说:俗了吧,丑女人跟我要受穷,我也见不得受穷的女人。说到以后,也没有什么,人还是孤独点好。这样周围清静,人心也清静,繁杂的人群多像草,牛吃羊踩多受难啊。
石礅说:你是不是寡淡之人?是不是书上说的那种消极人生,或者叫逃避的那种?
火娃笑了,把手里卷好的旱烟吃着,说:不对。寡淡是清水,干净人人可饮。消极也不对,我每天看着树木在生长我特别高兴。树跟人一样,伤害不得。逃避也不对。你逃避的不是生活,生活每天都在继续,要逃避那是有为之人。
石礅说:我也不知道,我学会了放羊,我学会了开三轮车,我学会了赶毛驴车,我学会了睡女人,其余的都没有学会。
火娃说:这些都是本领和本能。我是有意识的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样人更快乐。人的一生不需要什么光荣和耻辱,不需要什么敌人和英雄。人需要的是站立着的像人一样的人。
石礅说:火娃,你是神人。昨晚我就这么想。
火娃说:我不是什么神人,人就是人,神就是神。人和神永远不会站在一个水平线上的。
那火娃我问你,石礅说,我就弄不明白受苦人的命咋就这么苦。
火娃回答说:你没有下过地狱,你就不知下了地狱的人有多苦,有多后悔。命由众多因素组成。谋权者以权为乐,为恶者以恶为快,修行者以善为怀,平庸者以弱为守。
石礅因无法听懂这些之乎者也,也就不再问了,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火娃抽着烟,看着一棵棵白杨树说:这就是自然之美。
石礅抽着烟,看着一棵棵白杨树说:这树美在何处?
但一阵风吹来,凉凉的,白杨树上的叶子发出哗哗哗的响声。这响声就叫美和幸福。
12
石礅把毛驴拴在一块石头上,跪拜在火娃用石板摆好的香案前。
火娃用火柴点上两根香,插在石缝里。然后说:山神在上,草民在下,你恩赐于我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保佑我的福音。我无理由不对你的高大表示敬畏。说完磕了三个头。
石礅也重复了一遍。他们进山正准备装石头时,听到炸山的哨子响了。火娃喊着石礅说:脱下衣服蒙住驴眼,躲到那块最大的石块背面去。石礅听到火娃喊话,照着做了。
时间一分一秒往安全的地方飞去。时间安全了。炸山的炮响了两下就不响了。石礅正准备从驴头上拿衣服。火娃喊:石礅还有两炮。石礅原封不动,守株待兔。
哨子吹响了。石礅正要离开,火娃说:站着不要动,听我的没错。
半山腰顿时显影出四五个人头来。有人喊:小心有哑巴炮。也有人喊:怕个啥,半天了都没有动静,上一个人看看。语音落下,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从上面滚着下来,正好砸在装有哑炮的那块大石头上,只听见一声炮响,半山腰上落石滚滚往下冲。石礅听见响声吓得身子在颤抖,驴子也有些怕,便乱叫起来。
火娃喊:快从袋子里拿把杨树叶让驴吃。
石礅迅速照办,结果那头黑驴子一下子不惊慌了,大口大口嚼起树叶。
突然哨子吹响了。有人喊:炸伤人了,炸伤人了,快来人呀,快来人呀。那喊声比炸山还吓人,又惊又怕好似舌头裂了一条缝,缝里流着浓烈滚烫的血水那种。
石礅没有见过那个场面。他不知所措。黑毛驴乱叫起来,它似乎闻到了什么。
火娃说:赶快上山救抢人吧,救人要紧。
石礅问:驴车咋办呢?
火娃说:绳索上捆绑一块大石头。
石礅赶紧照着去做,做得非常利落。
火娃踏着一块一块毛石往上爬。
石礅跟在后面学着火娃的样子往上爬。
一片一片被炸伤的锋利的毛石是新鲜的,它的纹络很美,让人生发很多感想。
火娃一看被炸伤的人鲜血热乎乎的往外淌。他把自己的蓝色衣服扯成两公分宽,开始包扎那个人的头部和大腿。石礅赶来问:火娃咋办?火娃说:背下山放咱驴车上赶紧送往矿山医院抢救。石礅背起那个人就往下走,他脑里蹦出一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把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女人重新领回去的那个甘肃坐牢回乡的男人,但那仅是一闪而过,带有猜测的影像片断。无论如何先抢救人要紧。火娃在后面伸着手帮扶。其他援救的人,在抢救其它俩个。
火娃对石礅说:把人放我那辆车上。
石礅说:放我那辆车上,黑驴歇了一天有劲,路上肯定走得快。
下到山下,他俩把伤员放进石礅的平车上。石礅说:火娃你上去抱住他的头,我来赶车。石礅把上衣交给火娃,自己赤胳膊牵着驴头,沿着小路向矿山医院赶去。
火娃把石礅的衣服垫在伤员的身子下,自己紧紧地抱着他的头部,对石礅说,时间就是生命。石礅始终控制着速度,小路一高一低,一快一慢都由着他。一路小跑,一路小跑。山上面的人,也乱成麻,其它组的人员也加进来。消息很快传开了。
山上炸人了,山上炸人了。
石礅、火娃把伤员送到急救室后的四五分钟内,石场负责人
赶到替伤员签上自己的名字。他俩就离开医院又回到石料厂拉石料去了。
石礅装好石头,赶着毛驴,沿着被胶轮碾得泛白的路走去。
火娃也一样。
石礅的毛驴车在前面走,火娃的毛驴车在后面跟着,两辆毛驴车在老远的河坝上就变成了两只黑蚂蚁。石礅这才想起卷旱烟。旱烟已是一种习惯上的精神缓冲剂。火娃也一样,旱烟在手里比耍魔术还要精彩。
石礅问火娃:火娃,石场上经常发生这样的伤人事件吗?
火娃抽了两口烟说:一年半载就要出一两条人命案,可怕,有点太可怕了,自己独作独念,他又问,火娃你不怕?我浑身都起了疙瘩。
火娃说:怕又有什么用,今个算好的。往日当场炸死,脑袋和身子都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刚来石场运料有些怕,时间长了,也觉得没个啥怕的。
石礅又问:火娃,我听枝枝说,你运料都十三年了是真的?
火娃说:真的。往日里石场和坝上经常发生各种事故。有人为的,也有天造的,但有许多非人非天的事,至今无法解释。你就拿去年五月来说,我明明看到东山头上有两个比电杆还要高的人,全身像水晶一样透明,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我愣在那儿不敢动,死死盯着他们,看看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人或神人。结果我身子触了一下电,扑通我就跪倒在地,那两个透明人两步就从那个山头走到我眼前。我吓坏了。我磕头如小鸡啄米,嘴里说:我是好人,我不是坏人。我一连说了十一次,可那透明人自动伸长胳膊,捏住我的头,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透明人,当初我认为他们是水晶石做的,眼球子像桃胡,眼睛大小如牛眼,嘴唇薄厚如青蛙,只是未看到牙齿是什么样子,鼻子扁而窝像猿猴,耳朵如猩猩耳,脸部干净如白雪。然后他就放了我。放我时,我又看见我的左手前面那只冰块一样寒冷的大脚板,圆的像面包,大的更像面包条,我头上清凉凉的有一丝风。当时脑子特别的清醒。当它放了我的头后,它一步就走到半山腰踩石场,随便包起一块热乎乎的毛石像吃白馍一样吃了起来。三两口一块石头,总共吃了三块。吃过,它跨着比电杆更长的步子飞过黄河,那么一耀晃就不见了,现在我还记得清楚,耀晃就是像玻璃光在太阳地里一“闪”就不见了。我还是傻傻地看着“闪”的地方,我从跪的姿势转到坐的姿势,然后再站起来,原封不动地站着,左看看右看看,我从地上没有发现脚印和手指捏的东西。
第二天场长还表扬了我们一二三组运石料全体人员,中午管大伙一顿羊汤泡饼子。他说大家干得不错,石料厂那几块大石头被运走了,说明大家干劲足,一心一意搞防洪。末了到了月头上每人补助了10元钱。这是什么样的怪事,我长这么大最神奇最可怕的一件事了。至今我还没有想出个道道来。
石礅停住驴车。走到火娃跟前,握住火娃的手说:火娃,你不要哄我了,你是个神人,你一定是个神人。他扑通跪下来哭着说:我信你了,你不是个凡人,你是神人,从今往后我听你的。
火娃拉起石礅说:不要这样,人活一世不容易,珍惜生命,珍惜草木本应是人的美德,也是人的义务和责任。你我兄弟一场,往后还有许多事得我们共同面对,再说我也不是那种人,跟你一样天下第一等受苦受累的草民。草民,不值钱,不值钱地活着,对得起父母,和一碗粗茶淡饭足矣。
石礅站起来,看了看火娃。火娃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说:走吧,送完这一车,咱也该到窝棚里吃午饭了。石礅向自己的毛驴车走去,那个步子沉沉的。
14
中午的太阳已偏西,河岸上的风是凉爽的。
河东是坝,坝东是林带。
河西是坝,坝西是林带。
黄河就在坝的中间的中间流淌着s湾。s湾处的湾处就是清涧湾。清涧湾是块风水宝地。那里林带茂盛,土地绵软肥沃,养鱼、观光、休闲都将是个好地方。河流与田野。田野与林带,林带与鱼塘,无一不善,无一不妙,无一不绝。
石礅和火娃把驴车赶到一棵粗大的柳树下,让驴饮过水,把草袋挂在驴脖子上,驴自己就就餐起来。
石礅、火娃未进草棚,随便捡一块地方坐下,从口袋里拿出馍馍、咸菜和水就吃了起来。
石礅说:火娃,你够当头名状元了。
火娃说:我不是头名状元,还有比我状元十年以上的。火娃咬了一口馍,问石礅:你在山上羊放得好好的怎么下来了?
石礅说:心里不痛快,我大哥给我张罗了好多门亲事都不如意,后来因为这些事还烂了不少钱。前些时候,我姑妈来我家,提起枝枝的男人去世后老犯病,看看谁知道有看疯癫的医生,结果一来二去,姑妈就把她二十几年前一手斩断的姻缘给续上。这不,我就成了她家的上门女婿和上门儿子了。现在想来人活一世,曲曲折折跟沟壑差不多。
火娃听完石礅的轻描淡写后,觉得轻描淡写后面藏着诸多陈旧的伤疤。他说:石礅,人就是风地里的一棵草,皇帝也罢,平民也罢,该死的都该死,该活的都该活。
石礅吃完最后一块馍,喝了一口水,开始卷烟。人都说,饭后一根烟,胜似活神仙,他说,火娃,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了,早已认命,后半生我就跟枝枝往下滚。
火娃又问:你跟玉娥生的那个娃咋办?
石礅说:先让我嬷带着,到上学时再转这边来。
火娃说:这样也好。
火娃也一样,重复着昨天的故事。手里的那根老旱烟就是一张旧船票,拉石头的驴车,就是他今生今世的客船。
日子飞度。
飞度的日子,一日又一日。
石礅、火娃赶着驴车去矿山医院看望受伤的那位陕西商洛工友。
石礅、火娃赶着驴车从清涧湾出发,沿着小路穿越五里外的槐香林带,一路情不自禁。
石礅问火娃:过了明天,也就是后天我请你喝高粱白。
火娃一听,猛地从驴车上站起来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石礅听后说:火娃,你怎么这么喊,都什么时候了?
火娃说:我俩都是在毛主席万岁中长大的一代又吃苦又挨饿又受难无文化的人,这有什么不对。
要喊你就喊,高粱白万岁。
火娃突然想起什么,就问:石礅,你吃了豹子胆了,请我喝酒,你不怕大妈用扫帚把我赶出门?再说平白无故请我喝酒是什么意思,总得编出个理由来。
石礅顿了顿,又顿了顿,刚要说,火娃又插嘴,说:石礅,编不出来了吧?连理由都编不出来,喝酒是一句空话。
石礅说:请你喝酒是高兴,是想喝酒,要说明理由,你不是说大象无形,猪有义吗?
火娃愣了一下,趴在车座上大笑起来。嘴喊着:石礅、石礅,这就是你编出来的理由:大象无形,猪有型。你还不如说,黄牛吃的是嫩草,毛驴挤出来的是酸奶,火娃笑个死活。
石礅喊了起来:火娃、火娃,听好了,我说,枝枝怀娃了,枝枝怀娃了!
火娃停住笑,问: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枝枝怀娃了?
石礅无语。
火娃摸了摸头说:好乖乖,我说你石礅要请我喝酒,够意思。不久我这个做舅舅的也该给外甥起个不做奴隶要做皇帝的名字来。
石礅说:昨晚姑妈和枝枝才告诉我的,后天还邀请二妈和二叔也来热闹热闹。
看来大妈总算是改邪归正了。二十三年前这样做,孙子也该娶媳妇了。
后天咱俩休息半天吧。早晨咱照样上工,赶中午回来喝酒。下午再把车厢收拾好,换上一条新里袋。再说也该让我的老伙计休息休息了。它跟了我十三年,十三年来风雨无阻。
说着说着矿山医院到了。石礅、火娃把驴子拴在医院门口的一根电杆上,提上枝枝装的一篮子鸡蛋直奔急救室。进去一看,床上躺着的不是他俩要找的人,而是一个中年妇女。石礅找到急救室的主任,结果被告知转到五官科了,在五楼501。
他俩谢过主任,上到五楼50l一看,床位是空着的。火娃操着一口半土不洋的话问那个好看的值班护士:请问从急救科被转来的那位被石头砸伤的伤员到哪里去了?
好看的护士问:你们是他什么人?
石礅看着火娃。火娃看着石礅。
你们俩个老大不小的男人说起话怎么还吞吞吐吐,我问,你们俩到底是他什么人?请回答。
是在同一个石场的工友。石礅说。
对,他和我俩都是同一石场炸石头拉石头的工友。
听你俩的口音都是本地人?
是本地的。石礅回答。
清涧湾的,火娃补充道。
你俩到值班室来一下。好看的护士说。
他俩来到值班室,那个护士神秘地说:你俩还不知道吧?你俩送来医院的那个人今早就回陕西商洛老家了,他还给你俩留下一张字条。
“我就是二十年前找回我媳妇的那个人,谢!”
石礅脸上无色,虚汗冒个不停。
火娃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
好看的护士说:你俩回去吧,把东西也带回去。
十几分钟后,石礅、火娃目瞪口呆地顺着五楼的栏杆,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走去。只见窗外的毛驴安稳地拴在一棵粗大的杨树下,用尾巴驱赶着马蝇似的,一摔一摔,自得休闲。

责任编辑:张辉

作家新干线公众号
五龙杯
“年度文学奖”、“季度人气奖”公告
2、本平台决定于2020年4月1日起,设立“季度人气奖”,评选规则如下:
一、2020年4月1日起,凡在本平台发布的原创首发作品,均可参与“人气奖”评选。拒绝非原创首发作品。
二、凡本平台发布作品阅读量达到1000以上,留言量达到50条的作品,均可进入“人气榜”名单。
三、每月公布一次“月度人气榜”名单,统计截止及公布日期,为下月15日。“季度人气榜”统计截止及公布日期,为下季度首月15日。
四、每季度末“人气榜”排名第一,且阅读量达到3000以上,留言量达到100条的作品,获得本“季度人气奖”。
五、“季度人气奖”奖金300元,每季度颁发一名。